七文看着那盒被收下的参王,眉头并未舒展,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少主,夫人此刻送来如此珍贵的参王,虽说是好意,但……但如今局势微妙,北欧分支刚动,老爷态度不明,属下是担心……”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担心这参王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算计,担心飞姐的“好意”是否会成为某种牵制或试探。
我靠在软枕上,目光掠过窗外那株在阳光下舒展的白梅,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大哥,你忘了。那是夜的主子。”
七文浑身猛地一颤,抬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我继续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主子,不会让自己的奴,跟自己对着干。至少,不会在明面上。”我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丝被上繁复的绣纹,“她送参王来,是主子对下属的赏赐,亦是……掌权者对一枚重要棋子的安抚和维系。我收了,是下属的本分,也是棋子……该有的态度。你以为她会真心待我,像爱伦小姐一样?!”
这番话里没有任何怨怼,只有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剖析。我将自己与飞姐的关系,赤裸裸地摊开在七文面前。不是母女温情,而是上下分明的主从。她掌控,我服从。即使这服从之下暗流汹涌,即使这掌控带着扭曲的关切,但表面的规则,不容逾越。
噬心蛊的存在,更是将这种关系烙印在我的血肉灵魂里。动情动心便是违逆,便会受到惩罚。我早已习惯了在这种冰冷的框架下生存和计算。
七文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去,拳头攥得死紧。他明白,皇甫夜并非认命,而是在认清现实的基础上,寻找最有利的生存和反击之道。这份清醒,比愤怒和反抗更令人心痛。
“况且,”我语气微顿,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嘲弄,“这参王,确实于我的身体有益。霍师尊也验过了。既然有益,为何不用?难道要为了赌一口气,或是莫须有的猜忌,白白浪费这能让我更快恢复的资源吗?”
活下去,恢复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尊严、情绪,在生存面前,都是可以暂时搁置的东西。这是我在十七岁回到皇甫家之前,就早已深刻领悟的法则。
七文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坚定:“属下明白了。是属下思虑不周。”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疲惫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我重新闭上眼。
体内,“烬霜”的寒意似乎因为刚才那番情绪内敛的剖析而平息下去,只剩下惯常的冰冷盘踞。飞姐送来参王的举动,在我心中激起的涟漪也已平复。我将它定义为“主子的赏赐”和“有用的资源”,便不再耗费心神去猜测其背后的复杂情感,我也不想去想她是不是真心的想对我好!
现在,我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是尽快恢复这具身体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日,我严格遵从霍晓晓的医嘱,不再过问任何外界事务。每日按时服药,那株雪山参王也被霍晓晓小心地切片,加入我的药膳之中。药效确实显着,能感觉到一股温和而持续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滋养,亏损的元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弥补。
导引术的练习也重新开始,动作比之前更稳健了几分。虽然离恢复内力还遥遥无期,但至少身体不再那么虚弱无力。
暖阁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避风港。爱伦依旧定期送来带着露水的白梅,有时会陪我静静坐一会儿,说些学院里无关痛痒的趣事。她的存在,是这片冰冷算计中,唯一不带任何杂质的温暖。
飞姐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再送来任何东西。但那株参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直到静养的第五日傍晚,霍晓晓在诊脉后,终于露出了些许松快的表情。
“脉象总算稳固了些,不像之前那样浮滑无力了。‘烬霜’也暂时被压制下去。”她收起金针,叮嘱道,“可以开始尝试在庭院里多走动走动,但切记不可劳累。药膳和导引术不能停。”
这意味着,我最危险的时期,总算过去了。
我站在窗边,看着天边那抹即将被夜幕吞噬的残阳,霞光将云层染成了瑰丽的紫红色。
体内虽然依旧能感受到“烬霜”的冰冷和伤势带来的隐痛,但那种掌控身体力量的感觉,正在一点点回归。
飞姐赏赐的参王,助我度过了难关。
那么,接下来,我这枚“棋子”,也该重新展现出应有的价值了。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白梅的冷香沁入心脾。
棋盘未曾消失,对弈仍在继续。
只是执棋的手,需要更加稳定,更加有力。
霍晓晓的许可如同解开了一道无形的枷锁。虽然她依旧每日前来诊脉,金针和汤药未曾间断,但暖阁内那股过度保护的、近乎凝滞的气氛,终于松动了几分。
我开始在七文的陪同下,延长在庭院里散步的时间。从最初只能绕着小径走一圈便气喘吁吁,到后来能勉强走上三圈,甚至能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稍坐片刻,感受阳光穿透枝叶洒下的斑驳光点。每一次呼吸着室外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都能感觉到僵硬的四肢和沉寂的感官在一点点苏醒。
身体依旧虚弱,“烬霜”的寒意如同背景噪音般时刻存在,但至少,我不再是那个只能困于床榻、连生死都无法自主的废人:“大哥,你看,主子们为了发挥作为奴才,一颗棋子最大的作用,还真是不惜代价。少爷真幸福。夜都有些羡慕了。”
七文皱着眉头,他没有说话。皇甫夜只要不用情,不让噬心蛊发作,怎么都可以。
金晨前来汇报事务时,我不再只是沉默聆听。我会在她汇报完毕后,提出几个简短的问题,或是针对某些细节,要求补充更具体的数据或背景信息。问题都围绕着家族产业的日常运转,不涉及核心机密,也绝不触碰目前敏感的人事变动,更像是一个康复中的继承人在重新熟悉业务。
我的语气平淡,带着伤病未愈的倦怠,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但金晨回应时,眼神却比以往更加专注,措辞也愈发谨慎。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少家主虽然依旧病弱,但那双漆黑眼眸深处,属于“千面玉狐”的冷静与锐利,正在逐渐回归。
七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再出言劝阻,只是将守护做得更加周密。暖阁周围的影龙卫似乎也接到了新的指令,警戒未曾放松,但那种如临大敌的压抑感减轻了些许。
这天下午,我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慢慢翻看着金晨刚送来的一摞近期的家族内部简报——都是些经过筛选、无关痛痒的消息汇总。指尖拂过纸面,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关于各房产业收益、社交往来、以及一些慈善捐赠的记录。
忽然,我的手指在其中一页上停顿了一下。
那是关于北欧名下某个艺术基金会近期活动的简报,里面提到基金会高价收购了一批十九世纪的欧洲古典油画,用于支持一项跨国文化交流项目。金额不算特别巨大,流程看起来也合规。但简报附件里寥寥几句关于画作来源的描述,以及负责此次收购的基金会理事的名字,让我脑中某个模糊的线索瞬间清晰了起来。
这个理事的名字,似乎在前段时间查阅北欧分支关联交易记录时,在某个离岸公司的隐蔽股东名单上,以极其曲折的方式出现过一次。而那个离岸公司,与陈烬背后牵扯出的资金流向,有着微妙的时空重叠。
巧合?还是……又一条隐藏的线?
我没有立刻声张,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如同翻阅其他简报一样,平静地翻过了这一页。体内,“烬霜”安静地盘踞着,没有因为这瞬间的发现而产生任何波动。
将简报合上,递给侍立一旁的七雨,我揉了揉额角,显露出些许疲惫。
“有些闷了,”我轻声对七文说,“大哥,推我去小书房看看吧。”
小书房是暖阁配套的一间小藏书室,里面多是些杂书和过往的家族年鉴,平日里很少使用。七文没有多问,立刻准备好轮椅——这是霍晓晓严格规定的,在完全康复前,长距离移动必须借助轮椅,以节省体力。
小书房里弥漫着旧书和檀木混合的气息。我让七文将我推到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然后便示意他可以去外面守着。七文迟疑了一下,还是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并没有去看书架上的书,而是缓缓从轮椅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看似是女子梳妆用的扁平银盒。打开盒子,里面并非胭脂水粉,而是几张微缩的胶卷底片和一支特制的、镶嵌着微小透镜的银簪。
这是属于“千面玉狐”时代的一点小把戏,就连七文也未必完全清楚。之前身体允许时,我借着查阅档案的名义,偷偷将一些关键、却又不能直接带出的资料,用这银盒里的设备拍摄了下来。
我将银簪对准阳光,透过那微小的透镜,仔细辨认着底片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和数字。大部分内容我都已记在脑中,此刻复核,是为了寻找可能被忽略的关联。
北欧那个艺术基金会……离岸公司……陈烬的远房表亲……看似毫不相干的点,在我脑中飞速连接、组合。一条若隐若现的、通往更深层利益的链条,逐渐浮现出轮廓。这链条似乎并未直接指向飞姐,反而隐隐牵涉到几位平日里看似低调、与世无争的族老。
水,比想象得更深。
我收起银簪和底片,将它们重新放回暗格。心中一片冰冷清明。
看来,北欧分支的动荡,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真正的庞然大物,还隐藏在水下。而飞姐之前的沉默,以及她去拜访族老的举动,或许并非仅仅是为了与我或祖父对抗,可能她也察觉到了什么,或者在试图稳住某些更危险的势力?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轮椅的扶手。
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我的力量尚未恢复,证据链也远未完整。贸然出击,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更凶狠的反扑。
我需要耐心。需要像最老练的猎人一样,潜伏、观察、等待最佳的时机。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七文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
“少主,该用药了。”他将药碗放在我手边的小几上。
浓郁的苦涩药味弥漫开来。
我端起药碗,看着那深褐色的药汁,如同看着一面映照出暗流汹涌的镜子。
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极致的苦味在口腔中炸开,却让我愈发清醒。
放下药碗,我看向窗外。庭院里,七雨正小心地给那些花草浇水,爱伦送来的白梅在阳光下舒展着花瓣。
一片岁月静好的假象。
而我深知,在这假象之下,是更加错综复杂的棋局。
我轻轻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无力的手指。
恢复之路漫漫。
但猎手,已经回到了她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