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青梅，带着白梅枝桠的微凉和植物特有的生涩气息，成为我混沌意识中一个清晰的锚点。那抹青绿在苍白的手掌间，显得格外鲜活，也格外脆弱。
接下来的日子，恢复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些许。或许是因为身体终于越过了某个临界点，又或许是因为那枚青梅无声的激励。
我已经能独自靠着软垫坐上一炷香的时间，虽然依旧需要耗费不少气力，后背会被虚汗浸湿，但不再需要七雨时刻在旁搀扶。手指的灵活性也增加了不少，那对暖玉太极球如今已能在掌心顺畅地、无声地旋转许久，甚至能尝试一些简单的、霍晓晓教导的、有助于活络经脉的手指操。
进食不再局限于流质。厨房开始送来精心烹制的、易于消化的药膳粥和细软的糕点。我坚持自己用餐，尽管动作缓慢，持箸的手依旧会微微发颤，偶尔会有米粒或碎屑掉落，但我执拗地拒绝任何帮助。每一次将食物稳稳地送入口中，都像是一场微小的胜利。
霍晓晓诊脉的时间间隔逐渐拉长，从一日三次变为一日一次。她的眉头不再时时紧锁，有时甚至会带上一点极淡的、类似欣慰的神色。
“经脉的韧性在恢复，虽然远未到从前的状态，但至少不再是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琉璃了。”她收起金针，语气平和，“‘烬霜’依旧是个隐患，但只要你不再过度耗损心神，情绪平稳，它暂时应该不会出大乱子。”
情绪平稳？我内心冷笑。在这皇甫家，想要真正的平静，无异于痴人说梦，尤其我这样的身份，是个替身，也是个奴，现在都没被主子弃了，应该也因为我有个聪明点的脑子。但表面上，我只是微微颔首。
七文开始将一些经过筛选的、非核心的外部消息，以极其简练的方式告知我。
“陈烬咬出了三个人，两个旁支的管事，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小队长。老爷已经处理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
“三房前日试图以探病为由送一批‘补品’进来，被金晨管家拦下了，查验后发现其中混了东西，东西和人都扣下了。”
“少夫人那边，这几日似乎安静了许多，幻影的日常事务由云深代理，她本人……好像在查别的事情。”
我静静地听着，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分析。陈烬的倒台只是开始，皇甫龙的清洗不会止步于此。
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下达任何指令。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需要更像一个沉浸在自身康复中、无暇他顾的虚弱病人。
这天下午，爱伦又来了。她这次没有带白梅，而是抱着一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素色宣纸。
“少家主，”她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距离，声音轻柔，“我……我整理旧物时，找到了这个。是……是您刚回老宅那年，画师为您画像时留下的草稿底样，当时您似乎不太喜欢，就搁置了。我瞧着……瞧着底样上您的神态，比后来定稿的那幅，更……更真实些，就偷偷留下来了。”她说着，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像是做了错事被人发现。
我微微一怔。刚回皇甫家那时？确实有这件事情，只是我没在意。我不想被人画下来，毕竟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一把刀不该被放在明处。
我示意她将画轴拿过来。
爱伦小心地展开。宣纸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用极淡的墨线勾勒出一个少女的轮廓。眉眼依稀能看出是我，但那双眼睛……画稿上的眼神，带着未经完全驯服的野性与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与后来那幅挂在祠堂里、符合皇甫家少家主身份的、端庄却空洞的画像截然不同。
我记得后来去祠堂的时候，画像的眉心好像被点了红痣。
我凝视着画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蜷缩了一下。体内蛰伏的“烬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悸动，但很快又平复下去。
“为何……留下这个？”我抬起眼，看向爱伦，声音依旧有些低哑。
爱伦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更小了：“我……我觉得那样的您，也很好。就……就想留着做个念想。”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道，“现在的您，也很好。”
现在的我？一个缠绵病榻，虚弱不堪，需要依靠药物和他人照顾才能苟延残喘的废人吗？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那幅草稿上。
真实的自己，早已被层层包裹，埋葬在噬心的蛊毒、家族的枷锁和无数次的生死搏杀之下。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原本的模样。
爱伦见我不说话，有些不安，连忙将画轴小心卷起，轻声道：“您若是不喜欢，我……我这就拿去烧掉。”
“留下吧。”我淡淡开口：“大小姐喜欢就好。”
她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彩，用力点头：“是！”
爱伦离开后，我让七雨将那张画稿放在窗边，与白梅并列。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入，将白梅的花瓣和泛黄的画纸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一个代表着生机与当下的纯净关怀，一个勾连着过往那份被压抑的真实。
我靠在床头，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缓慢恢复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
恢复的，不仅仅是这具身体。
还有那颗在绝境中，被一次次打磨，愈发冰冷、也愈发清醒的心。
内鬼揪出了一个，但暗处的眼睛从未减少。
飞姐的“安静”是风暴前的酝酿。
皇甫龙的清洗还在继续，权力的版图正在重塑。
而我，皇甫夜，在这暖阁的方寸之地，一边艰难地修复着破损的躯壳，一边冷静地观察着，计算着。
青梅会成熟。
白梅会凋零再开。
而我的棋局，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正步入一个更为复杂、也更为关键的中盘。
指尖轻轻敲击着床沿，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