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冬日冻土下艰难萌发的嫩芽,在无尽的黑暗与断续的痛楚中,一点点挣扎着探出头来。每一次从昏沉中短暂清醒,都能比上一次更清晰地感知到周围。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浓重不散的药味里,夹杂着一丝霍晓晓金针消毒时特有的艾草气息,还有窗边白梅那清冽的冷香,以及……七雨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
然后是听觉。霍晓晓与七文压低声音的交谈,关于药方增减、关于脉象变化;金晨每日定时前来,恭敬汇报外部局势的平稳声音;甚至能隐约分辨出暖阁外影龙卫换岗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衣料摩擦的声响。
最后,是身体那沉重如铅、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生机的感觉。离魂散带来的那种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钝痛,仿佛整个人被掏空后,又勉强塞回了些许棉絮。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刻意用力,胸腔里不再有烈火灼烧般的痛感,但一种沉闷的、源自脏腑深处的疲惫感如影随形。
我感觉到,体内那股原本桀骜不驯、与寒毒交织在一起的“烬霜”之毒,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枷锁暂时禁锢住了。它依旧盘踞在那里,散发着冰冷的恶意,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试图反扑、侵蚀我的生机。这大概是离魂散那霸道药力冲击后,带来的唯一“好处”——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暂时压制了这最致命的威胁。
“脉象比昨日稍稳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是浮滑无根之象。”霍晓晓的手指搭在我的腕间,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烬霜’被暂时压制,给了我们喘息之机。但切记,这只是暂时的,它依旧在你体内,一旦你元气恢复过多,或者情绪剧烈波动,很可能再次失控。我们要慢慢来。”
我微微动了动眼睫,表示听见了。
尝试着,极其缓慢地,调动一丝气力到指尖。那根搭在丝被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守在床边的七文立刻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欣喜,却又不敢出声打扰,只是将身体凑得更近了些。
又过了几天,我尝试着睁开眼。光线依旧有些刺目,但已能适应。视野逐渐清晰,看到了头顶熟悉的暖阁帐幔花纹,看到了守在床边、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眼神却亮得惊人的七文,以及旁边熬红了眼睛却强打精神的七雨。
“少……少主,您醒了!”七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满是喜悦。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水。”
七文立刻小心翼翼地将皇甫夜扶起些许,七雨端来温水,用细小的银勺一点一点喂她喝下。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适。
恢复的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大部分时间我依旧在沉睡,清醒的时间很短,而且极易疲惫。但每一次醒来,都能感觉到比上一次好上一点点——手臂抬起的高度能多一寸,吞咽食物时喉咙的刺痛感减弱一分,甚至能勉强靠着软垫坐上一小会儿。
霍晓晓调整了药方,减少了镇痛安神的成分,增加了温和滋补、固本培元的药材。汤药依旧苦涩,但喝下去后,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暖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间缓慢流淌,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体。
飞姐偶尔会来,依旧停留时间不长。她不再试图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皇甫夜。有时她会带来一些极其稀有、据说对温养经脉有奇效的药材,交给霍晓晓。
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古怪而脆弱的平静。
皇甫龙通过金晨传达了他的关注,并送来了库房里几支据说是皇甫家先祖留下的、有安神定魄之效的百年老参。他的清洗行动似乎还在继续,但暖阁内已听不到太多风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
爱伦依旧定期更换窗边的白梅。她每次来,都会轻声细语地跟我说几句话,有时是学院里的趣闻,有时只是单纯描述今天阳光很好,梅花开得更盛了。她的存在,像一道柔和的光,不灼热,却让人安心。
我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微尘,混合着药香与梅香。
身体依旧虚弱,“烬霜”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家族内外的暗流也从未停止。
但,我还活着。
并且在一点一点,夺回对自己身体、对周围环境的掌控。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龙凤玉佩,拇指的玉扳指转动着,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
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恢复,哪怕再慢,也终有抵达之日。
我的棋局,在经历了一场近乎毁灭性的兑子之后,进入了看似平静、实则更为凶险的中盘。而她这条险些被弃的“大龙”,正悄然连接着断点,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次落子的时机。
日子在汤药的苦涩与白梅的冷香中,一天天缓慢流淌。暖阁仿佛成了时间流逝的孤岛,外面世界的疾风骤雨被厚重的窗帘与森严的守卫隔绝,只留下室内近乎凝滞的、带着药味的安静。
我的恢复,如同初春融雪,缓慢却坚定。最初是手指能够自主地、轻微地勾动,然后是手腕可以勉强抬起,避开七雨喂药的手,示意自己来。尽管那颤抖的、几乎握不住药碗的手,每一次尝试都耗费巨大的气力,但这点微小的“掌控感”至关重要。
霍晓晓允许了我这种近乎固执的“自力更生”,只是在一旁严密监控。她的金针依旧每日落下,只是穴位逐渐从心脉要害转向四肢百骸,针法也从紧急维稳变为疏导温养。我能感觉到,那些被离魂散霸道药力冲击后、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细微经络,正在她精纯真气和温和药力的滋养下,极其缓慢地恢复着一丝湿润与弹性。
“烬霜”之毒依旧蛰伏在丹田深处,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凶兽。它不再时刻散发着刺骨的寒意,但那种冰冷沉重的存在感依旧清晰。霍晓晓警告过,这只是暂时的平静,锁链并不牢固。我必须在自己恢复元气与不过度刺激“烬霜”之间,找到那个危险的平衡点。
七文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副暖玉打造的、小巧玲珑的太极球。在我精神稍好的时候,他会将这对温润的玉球放入我掌心。
“少主,试试看。”他的眼神带着鼓励。
最初,连握住它们都十分困难,更别提让它们在掌心旋转。玉球一次次从颤抖无力的指间滑落,砸在柔软的锦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七雨总是心疼地立刻捡起,擦拭干净再递给我。
我没有气馁,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便休息片刻,然后继续。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复健,更是一种意志的锤炼。我需要重新熟悉这具几乎报废的身体,重新建立大脑与四肢的连接,重新掌控哪怕最微小的力量。
渐渐地,玉球在掌心停留的时间变长了。从只能僵硬地握住,到指尖能勉强拨动它们,让它们极其缓慢地、磕磕绊绊地转动一圈。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让守在一旁的七文眼中光芒更盛。
窗边的白梅换了一茬又一茬,爱伦总是能找来最新鲜的。她有时会在我练习转太极球时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出声打扰,只是在我偶尔因为脱力而玉球脱手时,会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身体,随即又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坐回去,对我露出一个温柔又带着点腼腆的笑容。
飞姐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但停留的时间依旧不长。她通常会站在门口看一会儿,目光落在皇甫夜费力转动玉球的手上,或是凝视她虽然苍白但已不再死气沉沉的脸。她什么也不说,有时会放下一盒品相极佳的野山参,或者一块触手生温的暖玉,伸手摸摸皇甫夜的头发便离开。
皇甫龙没有再亲自前来,但通过金晨送来的补品和关切询问从未间断。金晨每次来,言辞都更加恭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我知道,陈烬的落网如同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的连锁反应正在家族内部持续发酵。一些原本隐匿的势力被连根拔起,一些墙头草被清理,皇甫龙的权威在这场血腥的清洗中得到了空前的巩固。而我这个引发风暴的“源头”,其价值与地位,在所有人心中已被重新评估。
一个月后,我已经能在七雨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从床上坐起,甚至尝试着在床边站立片刻。双腿虚软得如同面条,仅仅是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就让我眼前发黑,冷汗涔涔。但双脚重新接触地面的踏实感,却让我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
我开始尝试自己端起药碗。手依旧抖得厉害,褐色的药汁时常泼洒出来,弄脏衣袖和被褥。七雨想接手,被我无声地拒绝。我必须自己来,哪怕狼狈,哪怕缓慢。千面玉狐不能是个废人。
日子就这样在疼痛、疲惫、药味和那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微不足道的进步中度过。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室内镀上一层暖金色。我靠在床头,刚刚结束一次短暂的站立练习,气息尚未平复。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发现爱伦今日换上的白梅,其中一支的顶端,竟然结了一个小小的、青涩的梅子。
生机。
即使在看似绝境的伤病中,生命依然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倔强地展现其韧性。
我缓缓抬起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指向那枚小小的青梅。
守在一旁的七文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带着青梅的梅枝折下,轻轻放在我摊开的掌心。
青梅很小,很硬,带着白梅特有的冷香。
我低头看着掌心这抹青涩的绿意,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微凉的表面。
体内,“烬霜”的寒意似乎都被这小小的果实驱散了几分。
恢复之路依旧漫长,危机四伏,前路未知。
但此刻,握着这枚青梅,我清晰地感觉到——
冰封的血液,正在一点点重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