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与诡异的平静交织中缓慢流逝。我如同一个被剥离了感官的囚徒,悬浮在意识与虚无的边界。外界的声响被无限拉远、扭曲,唯有体内那被“离魂散”强行压制、却又在某些角落蠢蠢欲动的病灶,以及心脉处被我自己和霍晓晓的金针死死护住的那一点生机,是真实的存在。
霍晓晓的施针未曾停歇,她的真气带着鸢鸣谷特有的温和与韧性,一次次梳理着皇甫夜狂暴紊乱的气机,像在惊涛骇浪中小心翼翼修补着一艘即将散架的木船。七文和七雨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守在药桶旁,只有他们偶尔调整皇甫夜身体位置时那轻微到极致的触碰,才证明他们的存在。
那个阴冷的“感知”自从上次试探后,便再未出现。但我知道,他没有离开,只是潜伏得更深,像一条毒蛇,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或者确认猎物彻底死亡。
“药力开始衰退了。”霍晓晓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凝重,“最后半个时辰,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时候。离魂状态会逐渐解除,感官回归,身体的痛苦会加倍反扑。你必须撑住,一旦心神失守,前功尽弃!”
我无法回应,所有的意志都用于维持那脆弱的平衡,等待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果然,如同她所言,那层隔绝痛苦的“纱”开始变得稀薄。先是细微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的感觉从四肢末端传来,紧接着,被压抑许久的、源自经络和脏腑的剧痛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比之前强烈数倍的痛感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将我的意识淹没!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呼终于冲破了喉咙。
身体在药液中剧烈地痉挛、抽搐,仿佛每一寸肌肉、每一段骨骼都在被强行撕裂、重组。冰冷的药液此刻感觉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皮肤。五感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冲入鼻腔,耳边是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按住她!金针锁穴!”霍晓晓厉声喝道,手下动作更快。
七文和七雨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皇甫夜固定在药桶中。
痛!
无边无际的痛!
意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浮沉,几乎要彻底瓦解。放弃的念头如同诱人的魔音,在脑海中回荡。就这样沉沦吧,太累了,太痛了……
不!
不能放弃!
飞姐那张焦虑却强作镇定的脸,皇甫龙担忧的目光,爱伦捧着白梅时那纯净的担忧,七文七雨无声的守护……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等着我彻底倒下的冰冷视线……无数画面在脑中飞速闪过。
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和晃动的光影,白色绑带早已不知何时松散脱落。
视野尚未清晰,但那股阴冷的、带着杀意的“感知”再次出现了!而且比之前更近、更清晰!他就在静室之外,或许伪装成了某个护卫、仆役,甚至……是医疗团队中的一员!他感应到我濒临崩溃的气息,确认了我的“虚弱”并非完全伪装,终于忍不住要靠近确认,或者……准备补上最后一刀!
就是现在!
我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一只手,并非攻击,而是极其精准地、颤抖地指向静室某个方向——那是那股阴冷感知传来的方位!同时,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腰间的龙凤玉佩,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这个动作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手臂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砸在药桶边缘,发出一声闷响。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下坠落……
但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听到了霍晓晓又惊又怒的厉喝:“外面有人!拿下!”
以及七文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和兵器出鞘的锐响!
混乱的脚步声、呵斥声、打斗声骤然爆发,打破了静室死寂的假象。
鱼……上钩了。
而我,这枚险些破碎的棋子,也终于完成了作为“饵”的使命。
黑暗彻底降临。
这一次,是身体达到极限后,被迫的、沉重的昏迷。
然而在意识沉入深渊的最后一刻,我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
局已布,饵已吞。
接下来,该看皇甫龙如何清理门户了。
至于我……
能否从这“离魂散”和自身伤势的双重折磨中醒来,就看天意,以及……我究竟有多想活下去了。
暖阁内外,因我这濒死的“一指”,风云骤变。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刚开始。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破碎的痛感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一些模糊的声响开始穿透那厚重的屏障,像是从深水之外传来。
“……心力交瘁,元气大伤……但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是霍晓晓极度疲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离魂散的药力已过,反噬也勉强压下。接下来至少需要静养月余,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人抓到了吗?”另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响起,是皇甫龙。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即便在我混沌的意识中也能感知。
“回老爷,”金晨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一丝肃杀,“已经拿下。是龙隐卫副统领,陈烬。他伪装成换防人员靠近静室,被少家主……指认后试图反抗,已被七文重伤制伏,现押入地牢,由影龙卫亲自看管。”
陈烬……龙隐卫副统领。果然是一条藏得极深的大鱼。能坐到这个位置,不知经手了多少机密,又向外传递了多少消息。
“查!”皇甫龙只吐出一个字,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彻查!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所有经他手的事务,一桩一件,都给朕查清楚!”这边是皇族后裔的气势,那帝王的气息让身边的人胆战心惊。
“是!”金晨利落应下。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轻轻移动,离开了那充满药味的木桶,被安置在柔软干燥的床铺上。有温热的毛巾细致地擦拭着我的额头和脖颈,动作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是七雨。
“少主……”七文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未散尽的戾气和浓浓的后怕,“您……您感觉怎么样?”他似乎知道我听得到。
我试图睁开眼,却觉得眼皮重若千斤。喉咙干灼如同火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指尖。
这点微小的动静似乎让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水……慢点喂她一点参须汤。”霍晓晓吩咐道。
很快,有温热的、带着淡淡苦参味的液体被小心地喂入我口中,滋润了干裂的嘴唇和灼痛的喉咙。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稍稍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气力,终于勉强将眼帘掀开一条细缝。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床边围拢的人影轮廓——霍晓晓疲惫的脸,七文紧绷的下颌,七雨红肿却充满欣喜的眼睛。
“人……”我艰难地吐出一个气音,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七文立刻俯身,明白我的意思,低声道:“少主放心,陈烬已擒,正在彻查。您……您先安心养着。”
我缓缓闭上眼,不再费力。目的已经达到。内鬼被揪出,皇甫龙必然震怒,接下来的清洗将会是雷霆手段。我这“濒死”的一搏,不仅是为了修复身体,更是为了撬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皇甫家内部,将毒瘤暴露出来。
虽然过程凶险万分,几乎真正踏入鬼门关,但值得。
接下来的几天,我大部分时间依旧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交替。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异常艰难。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疼痛,那是离魂散霸道药力留下的创伤,也是旧疾在激烈冲击后的反弹。
霍晓晓每日前来诊脉、施针、调整药方。她用的都是最温和、最固本培元的药材,不再追求速效,只求稳定。用她的话说,我现在的身体就像一件布满裂纹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彻底碎裂。
七文和七雨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皇甫夜。
七文变得更加沉默,眼神却愈发锐利,像是在反思自己之前的失察。他自责的抽了自己几巴掌:“小夜,大哥对不起你,大哥没有照顾好你,是大哥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原本可以自由快乐的长大,原本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的!都怪我!”
我能听到七文的自责,手指微微动了下,但身体的疲累,我根本睁不开眼睛。
七雨则用她无微不至的照顾默默表达着她的担忧和庆幸。
飞姐在皇甫夜醒来后的第二天被允许短暂探视。她站在床边,看着皇甫夜苍白瘦削、气息微弱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停留了不到五分钟,她便转身离开了,背影依旧挺直,却莫名透着一丝落寞。
飞姐走出门就开着墙,默默的流泪,小声的说着话:“夜儿,对不起,不要怪妈妈,妈妈只想你活着。哪怕你以后知道了恨我!”
皇甫龙没有再来,但金晨每日都会来汇报情况,言辞间恭敬无比,并转达了皇甫龙“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让少家主康复”的命令。
我知道,外面的腥风血雨,此刻正由他亲手掀起。
爱伦又来看过皇甫夜一次,依旧带着她精心养护的白梅,换掉了之前那瓶。她只是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皇甫夜被病痛折磨得毫无生气的样子,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便悄悄离开了,没有多说一句话。
暖阁仿佛成了一个被短暂隔绝的避风港,外面是家族内部疾风骤雨般的清洗和肃杀,里面则是缓慢而艰难的生机重建。
我躺在病床上,感受着身体一丝一毫极其缓慢的恢复。噬心蛊依旧盘踞在心脉,但它带来的冰冷刺痛,似乎在那场与离魂散的惨烈“合作”后,变得不那么尖锐了。不知是药力残留的麻痹,还是我的身体在适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再需要伪装虚弱,因为这是此刻最真实的状态。
但我能感觉到,那属于“千面玉狐”的、冰冷的计算能力,正在随着意识的清晰而逐渐回归。
内鬼已揪出一个,但水下的鱼,恐怕不止一条。
这次的动荡,是危机,也是契机。
我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梅的冷香和药的苦涩。
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而皇甫家的棋局,远未到终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