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四周,人山人海,汇聚了不下数万之众。
这么多人汇聚于此,却静得出奇。
真正的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倒不是纪律多严明,而是场中正在上演的一幕,让大多数观者感到了某种近乎荒谬的错愕,以至于忘记了私语。
那个昨日才随火灵部抵达的新面孔,名叫炽虎的部落首领,此刻正提着一杆赤焰长枪,站在宽阔的场心。
她的对面,是负手而立的祝馀。
挑战祝先生?
这个念头本身,就足以让在场的“老居民”们面面相觑,目露古怪。
祝先生是什么实力?
他们说不清楚,那是一种超越了他们所知的境界,近乎概念的“强”,强到让绝大多数人生不出丝毫与之较量的心思。
唯一公开与祝先生交过手并为人所知的,唯有雪儿姑娘。
而雪儿姑娘又是何等人物?
那是十万大山公认的,除祝先生外的第一高手。
沉默寡言,剑术却已臻化境,连最坚固的机关兽在她剑下也象纸糊的一样。
一剑开山裂石,双剑在手时气势无双。
而眼下这位新来的炽虎首领…
怎么说呢,单论容貌气质,或许能与雪儿姑娘一较高下,各有千秋。
可这实力嘛…
感觉…远不如雪儿姑娘。
但偏偏,就是她,在到来的第二天,便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如此正式地向祝先生发起了挑战。
别的不论,单是这份胆气,或者说,这股子不管不顾的“虎比”劲儿,就不得不让人高看一眼。
更关键的是,祝先生居然郑重其事地应下了。
结局?
没有人在意结局,因为那毫无悬念。
所有人好奇的,是过程。
祝先生会如何对待这场比武?
是干脆利落地一招制敌,彰显绝对权威?
但那是否会过于打击新添加的火灵部众的士气?
还是象当年指点雪儿姑娘那般,压制自身实力,在交手中引导、传授,既立威又施恩?
数万道目光,聚焦于场中二人。
演武场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视线,“炽虎”躯壳内的武灼衣,心情颇为复杂。
无奈,好笑,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公开处刑般的淡淡窘迫。
太熟悉了。
这一幕,何其熟悉。
自己与他的相遇,不也是始于类似的场景吗?
虽然动机不同。
泥巴坊的“虎头”是少年意气,不服输的倔强。
前世的“炽虎”,是为了部落的尊严与彻底的归心
但本质都是自己主动向他发起的挑战。
一个拿着捡来的粗木棍在陋巷里堵他,一个提着杆烧火棍在万众瞩目的演武场上邀战。
嗯,前世的格局听起来似乎宏大那么一点点,但武灼衣心知肚明,结局恐怕…大差不差。
武灼衣钦佩前世自己这份纯粹的热血与担当,但是吧…
馀光瞥见观战的四道,风姿卓约、气质各异的妙曼身影,仿佛能看见这些身影之内,和自己一样来自后世的灵魂。
唉。
武灼衣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她并不怕在祝馀面前“丢脸”。
自己最狼狈、最不堪、最失控的模样,他哪样没见过?
无论是在紫宸殿的龙椅上,还是在寝宫的锦被间,比这更“失态”的场面他都亲身经历,甚至是亲手造就过。
可是,被她们几个看去,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这几位,名义上是“姐妹”,实际上…咳。
本来就因实力差距等问题感到些许微妙的压力,现在又要当着她们的面,重温一遍自己挨揍的“黑历史”…
等大家都返回现世,她这大炎女帝的架子,还怎么在她们面前端得起来?
虎头很忧虑,但炽虎此刻却热血沸腾。
她吐出一口带着灼热气息的浊气,双臂肌肉贲张,将手中那杆赤红长枪稳稳端起,枪尖遥指前方,对着祝馀震声道:
“祝先生!火灵部,炽虎,在此讨教了!”
祝馀颔首,掂了掂手里的铁剑,剑尖斜指地面,道了声:
“请。”
话音落,炽虎动了。
她足下发力,地面一震,身形如离弦之火矢,疾冲而上,长枪撕开空气,带着决绝的气势直刺祝馀中路!
招式直接,劲力猛悍,充满了初生虎犊的莽撞与锐气。
这愣头愣脑的冲锋,让武灼衣的既视感更强了,几乎要扶额叹息。
这简直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展览自己的黑历史啊…
而在枪尖即将临体之时,祝馀动了,手中铁剑只是向上轻轻一卷。
刹那间,风云色变!
紧接着,青色灵光自他剑尖爆发,倾刻间弥漫开来,将整个演武场中心尽数笼罩!
青光浓郁而不刺眼,如雾如霭,外面的人再也看不清内里情形,只能隐约见到炽烈的火光在其中不时爆闪、跳动。
“啊!”
围观人群中,尤其是火灵部众,忍不住发出惊呼,许多人下意识上前一步,面露担忧。
而十万大山的原住民们,在经过最初的愣神后,反而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理应如此”的释然表情。
有经验的老人们连忙安抚身边紧张的新来者:
“莫慌,莫慌!这是祝先生的灵气领域,并非什么杀伐之术。”
“当年他与雪儿姑娘比试剑法时,也常有这般青光笼罩的场景,寻常手段,寻常手段!”
话虽如此,火灵部众人依旧紧张地攥紧了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偶尔爆出火光的青色灵气团,心中暗自祈祷首领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这青光不仅隔绝了寻常人的视线,甚至连玄影这等修为的强者,也看不清内部具体情形。
场边观战的几女瞬间便明白了祝馀的用意。
以这青光为幕,既是为了控制比武馀波,恐怕更是为了给场中那位初来乍到,肩负部众期待的首领,留足颜面。
青光没有持续太久。
约莫十数息后,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一道火红色的身影猛地从青光中倒飞出来。
双脚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痕迹,直至后退数十丈,才勉强以枪杆拄地,单膝跪倒,稳住了身形。
正是炽虎。
她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粗重,紧握枪杆的手臂甚至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斗。
她强行压下喉头上涌的气血,抬起头,望向那逐渐开始消散的青光中的模糊身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她已竭尽全力,枪出如龙,火浪滔天,自信足以崩山裂石。
可所有的攻击落在那青年身前,就象试图用柴火点燃大海一样无力…
而对方的还击…仅仅是那看似随意挥出的一剑。
于是,漫天枪影崩散,炽热炎流湮灭,她凝聚起的全身力量与气势,瞬间瓦解。
好强…
强得令人绝望,又强得令人心折。
此时,祝馀已彻底散去了周身青光,显露出身形。
他看向虽然气息未匀但眼神依旧倔强灼亮的炽虎,微微一笑,声音传遍安静的演武场:
“尚有馀力。再来,竭你所能。”
炽虎闻言,猛地抬头。
她没有将这视为戏弄或施舍,反而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对手的尊重。
尊重她的挑战,也尊重她未尽的力量。
胸中翻腾的气血与那点挫败感,瞬间被更旺盛的战意取代。
“喝——!”
她低吼一声,借长枪之力起身,周身残馀的火灵之气不顾一切地再次凝聚。
枪出,如陨星坠地!
她脚下地面轰然塌陷,人随枪走,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赤金怒虹,直贯祝馀!
那一瞬爆发的烈光,刺痛了所有凡俗眼目。
灼热的气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席卷四方,逼得绝大多数围观的凡人不得不仓惶移开视线,或紧紧闭上眼睛,以躲避那足以短暂致盲的强光与扑面而来的灼痛。
耳边只闻轰然爆鸣,仿佛山崩地裂。
轰——!!
炽烈的光焰与翻卷的烟尘吞没了场心。
待得灼目的火光与呛人的烟尘缓缓散去,显露出场中景象。
演武场坚实的地面以祝馀所立之处为中心,呈放射状龟裂开无数深痕,碎石遍布,焦土一片,宛如陨石砸过的痕迹。
炽虎拄着长枪,勉强站立,身形摇晃,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
祝馀仍立于原地,甚至未曾移动半步。
那毁灭性的烈焰冲击竟未能撼动他分毫,衣服都没损伤半点。
短暂的寂静后,围观众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
火灵部众,乃至十万大山的原住民,皆面露惊容。
他们固然惊骇于祝馀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但更震撼于炽虎这舍身一击所展现出的,远超他们预想的恐怖威力!
这一击,虽未能伤及祝先生,但其爆裂刚猛之势,足以令任何人侧目。
再看那坑陷边缘,倚着长枪、摇摇欲坠却硬撑着不肯倒下的身影时,多目光中原本的诧异与旁观,转化为了实实在在的重视与由衷的敬意。
实力赢得尊重,而坚韧,则赢得钦佩。
场边,玄影把玩着自己一缕发丝的红梢,轻轻“哼”了一声,凤目微眯,瞥向场中那从容自若的身影。
“好手段。”她心道,“全了那虎丫头倾力一搏的心愿,又以青光掩去狼狈过程,保全颜面。”
“最后任她催发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既显她之刚烈实力,更衬他之深不可测…一举数得,面面俱到。观者满意,部众归心,新首领威信亦立。”
她指尖缠绕发丝,嗓音慵懒:
“算盘打得叮当响,人人都开心。就是太平和了些,没见血,没死人,终究缺了点味儿。”
玄影无聊地一撩长发,瞥了眼身旁始终神色平静、眸中含笑的昭华,顿觉留在这里也是乏味,红影一晃,已自原地消失,径自回了那小院。
场中,祝馀已收起铁剑,走到强撑着的炽虎身前。
“打得很不错。”
他温声道,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
一股清和醇厚的灵气随之渡入炽虎体内。
这灵气所过之处,因过度催发力量而导致的筋骨酸痛和经脉中火辣辣的灼烧感,瞬间被抚平滋润。
脑中因脱力而产生的眩晕与耳鸣也退去,神清气爽。
炽虎精神一振,借力站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她抬起眼,望着眼前含笑的青年,再无半分尤豫或杂念,抱拳,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部族礼:
“炽虎,愿率火灵部,真心归附。此后但凭先生驱策,绝无二心!”
声音清朗,传遍全场。
演武场周围,所有火灵部成员,无论老少,见状皆神色一肃,跟随他们的首领,齐刷刷朝着祝馀的方向躬身行礼,声音汇聚如潮:
“愿随首领,归附先生!同心同德,绝无二心!”
尤其是几位长老与头人,目光复杂地望着被摧残的演武场。
他们看出了祝馀此举的用意。
那份用心,那份对火灵部尊严的周全保全,让他们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化为由衷的感激与认可。
祝馀坦然受礼,而后朗声道:
“先前承诺依旧。炽虎仍是火灵部首领,部中一切如常,仍由她统辖。自今日起,你我便是一家人,当摒弃前嫌,勠力同心,共御外敌,同创将来!”
一番话语,恳切有力,掷地有声。
火灵部众,尤其是炽虎本人,听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而武灼衣则是轻轻松了口气,复又升起无限感慨。
一场出色的表演。
她在心中默默评价。
不过虽掺杂诸多算计,但终究…比在数万人注视下被揍得灰头土脸,要好上千百倍。
待激荡的情绪稍平,炽虎再次开口:
“先生!炽虎尚有一请!”
“哦?但说无妨。”
“祝先生!炽虎恳请拜您为师!愿追随先生修行,以求更强之力,他日方能真正为先生分忧!”
啊?
又要拜师?
祝馀没有立刻回复。
这丫头心性质朴刚烈,天赋也属上乘,确实是块好材料。
打磨打磨,搞不好又是个天命之女。
但…火焰之道,非他所擅长。
若要教导,需得寻个真正精通此道、且能镇得住这虎丫头的“专业人士”才行。
思索间,一个绯红张扬的身影跳入脑海。
“拜师之事,暂且不急。”祝馀对炽虎笑了笑,“或许,我该先为你寻一位…更专业的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