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水龙和机关兽降落,当队伍穿透祝馀所设下的灵气屏障之后,眼前的景象便让所有火灵部的人惊得瞠目结舌,呼吸一滞。
炽虎更是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机关兽的护栏,双手紧紧抓着冰冷的金属边缘,一双虎目瞪得滚圆,死死眺望着下方那片前所未见的土地。
山岭之中,是连绵连绵成片的巨城,其规模远超她认知中任何“城池”的概念。
高耸入云的巍峨城墙,规划整齐、方方正正的巨大城池,其间分布着高低错落、样式各异的建筑,街道纵横,人流如织。
更远处,隐约可见一些体型庞大,由青铜浇铸而成的巨像,沉默地矗立在关键位置。
星罗棋布的村落依偎在山坳、河谷,炊烟袅袅,田亩规整。
人。
太多的人了。
田间有农人直起身观望,道路上有车马往来,城头、哨塔上依稀可见巡视的身影…
目光所及,尽是安居乐业的凡人痕迹。
生机勃勃,秩序井然。
和眼前这片土地相比,她曾为之自豪,经营多年的火灵部西山山城,就是个原始的小村落。
是幻术吗?
是另一个更高明的、令人沉沦的梦?
炽虎用力眨了眨眼,狂风呼啸,吹得她脸颊生疼。
下方传来的喧嚣,随风而来的生气,都在冲刷着她的疑虑。
真实。
这一切,太象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希望了。
让她从灵魂深处产生了一种想要去相信、去拥抱的冲动。
对未来的期待,再也无法抑制地疯狂滋长。
当这支由水龙和机关巨兽组成的凯旋大军缓缓靠近,下方得到消息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
起初是零星的欢呼,迅速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声浪。
“凯旋!凯旋!”
“恭迎先生归来!”
万人空巷,旗帜招展。
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攒动的人头与挥舞的手臂。
而这沸腾的景象,似乎仅仅只是这片无边山脉的其中一隅。
十万大山…原来并非虚言。
这片苍茫群山中,究竟容纳了多少人口?
几十倍于火灵部?
恐怕不止…
实力差距,更是云泥之别。
回想起自己当初曾对那位使者自信满满地质问:
“你们难道就比我们大,比我们强吗?”
炽虎忽然感到一阵脸热。
此刻她才恍然明白,当时使者脸上那古怪的神色和欲言又止的样子不是被她问住了,而是对她那份自大,感到无言以对,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她当时的“自信”,如今想来,简直令人羞惭。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机关兽群缓缓降落在指定的广阔平地上。
双脚重新踏上坚实地面,炽虎和她的族人们依旧有些恍惚,像踩在云端,软绵绵的,周遭的热烈欢迎反而让他们手足无措。
直到,三道与众不同的身影分开人群,走上前来。
那是三名女子,一个看着就很利落的姑娘站在后面一点,前面两人皆是一头雪色长发,气质却迥然不同。
一人蓝瞳如深海,容颜成熟雍容,身上散发着令人心安宁神的静谧气息。
另一人紫眸清澈,相貌清丽脱俗,带着些许好奇打量着新来者。
尤其是那位成熟雍容的女子,炽虎的目光与她接触的刹那,一股安宁感瞬间抚平了她心中所有的躁动与不安,像回家了一样安心。
只是…
对方那沉静的目光,似乎在她手中紧握的赤焰枪上,多停留了一瞬。
祝馀领着炽虎,与留守的昭华等人简单见礼,介绍了彼此。
随后,他便打算安排专门的人员,带领风尘仆仆的火灵部众人先去安顿下来,熟悉环境。
但,在昭华力量影响下心神清明,再无半分尤疑的炽虎,却向前踏出一步,朗声道:
“且慢!”
她将长枪横于胸前,在所有目光聚焦之下,双手持枪,行了部族中最郑重的战士礼:
“祝先生,按我火灵部古训,部族追随新主,首领须进行比武,以武证心,以战明志!”
“此战无关胜负,只为认可与尊重。我,炽虎,现依传统,向您请战!”
此言一出,原本还沉浸在胜利归来与盛大欢迎氛围中,靠近他们这一圈,正在相互庆贺、欢笑交谈的人们,仿佛集体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
欢笑声、谈话声戛然而止,发出几声“嘎嘎”的鸭子叫。
比武?
谁?和谁?
这个新来的、看起来挺虎的丫头首领,要跟…祝先生打?!
火灵部自己带来的人倒是没有这么惊讶,他们深知自家首领说一不二的刚烈性格与对传统的执着。
只是,当亲耳听到她真的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正式地提出挑战时,不少人脸上还是露出了无奈的苦笑,暗暗扶额。
首领啊首领…您就不能…换个私下里的场合,悄悄提吗?
这万众瞩目的,赢了不可能,输了…这脸面可往哪儿搁啊?
他们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这位看起来颇为随和,一直对火灵部照顾有加的祝先生,千万别动怒。
或者…下手时千万留点情面,别让自家首领输得太难看。
祝馀本人似乎也完全没料到炽虎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明显愣了一下。
不过和她对上视线,看着那眼里的执着和真诚后,脸上的错愕化为一丝欣赏的笑意,缓缓点了点头:
“好。火灵部的传统,我尊重。”
“不过,此事不急。你们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体力心神皆有损耗。”
“如此重要的仪式,当以全盛之态进行,方显郑重,对彼此也是尊重。”
“不如先去饱餐一顿,好好歇息调整。待你状态恢复至巅峰,我们再行比试,如何?”
炽虎听了,觉得有理。
她所求本就不是胜利,而是一个倾尽全力的过程,一个坦荡磊落的结局。
即便落败,也要输得有尊严。
“先生所言极是。炽虎领命,待调整完毕,再来请教!”
待炽虎等人被引领离开,围观人群在低声议论中渐渐散去,祝馀也与昭华等人回到了他们清幽的小院。
刚踏入院门,玄影便第一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便是银铃般的一连串笑声。
她虽然颠了点,但凤凰的声音到底是世间最好听的“仙乐”,山间的花都在这笑声下开得更艳了。
“有趣!真真有趣!”
她抚掌笑道,身姿摇曳。
“那虎头虎脑的丫头,竟有这般胆色!是骁勇得可爱~”
她摆出一副十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但眼中的夸赞却是真心实意。
炽虎这出乎意料的一手,确实给了她不小的“惊喜”和乐子。
虽然结局毫无悬念,但过程,尤其是那耿直丫头认真挥舞着长枪冲向祝馀的画面…光是想想就让她期待不已。
甚至,在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内心深处,还隐隐产生了更为阴暗刺激的期待:
要是…要是祝馀一个没注意,或者“失手”,当众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虎丫头给…打死了呢?
那场面,该多有意思啊?
惊呼,惨叫,鲜血飞溅,忠诚和感激瞬间化为仇恨与混乱…
血流成河!
杀!杀!杀!
额啊——光是想象,就让她兴奋得战栗!
感知到她的阴暗想法,祝馀面无表情,心念一动,用血契给了她一下。
那刻在她心魂上的枷锁立马发力,身上血光一闪,便痛呼一声瘫倒。
但脸上不见痛苦之色,而是惊喜地喟叹。
旁边的昭华、绛离等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阿炽没什么特别表示,她对祝馀有着绝对的信心和顺从,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支持。
绛离和雪儿对炽虎虽不熟悉,但方才那一幕,也让她们心中生出几分对那女孩执着和勇气的佩服。
帮玄影“矫正”了一番危险思想后,祝馀让连日操控机关大军的阿炽也去歇息。
至于绛离和雪儿,则让她们去外面帮着安顿新来的火灵部众人。
毕竟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口,总有许多锁碎事务需要协调。
两个女孩欣然领命,她们也确实对那个敢当众挑战祝馀的“虎妞”首领颇为好奇,趁此机会去接触聊聊,倒也不错。
然后,祝馀再用灵气把躺一边装死,不知回味着什么的玄影轻轻一卷,顺手扔进隔壁,省得她在这儿继续发散些不着调的念头。
待院中只剩两人,祝馀那副在外人面前或从容或威严的气度便一下子散了。
他踱步到静坐于窗边蒲团上的昭华身旁,十分自然地身子一歪,舒舒服服地躺倒,后脑勺不偏不倚,正好枕在师尊并拢的膝上。
“哎——”
他拖长了调子,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闭上眼睛。
“还是这儿最舒坦。”
“你这逆徒,回来不思正正经经向为师请安问好,倒先把为师当成垫枕了。”
昭华垂眸,看着这个一回来就“没大没小”的逆徒,伸出玉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
语气嗔怪,眼里却满是宠溺和笑意,甚至习惯性地为他理了理头发。
祝馀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满眼的阴影,又闭上了眼。
“咱们多少年的师徒了?情深义重,何必拘泥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规矩嘛,本就该随着关系亲近而变通,这才是至理。”
“你总有你的歪理。”
昭华无奈地摇头,不轻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那也是师尊教得好。”
祝馀笑嘻嘻地接话,顺势抓住了昭华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握在掌心。
笑闹稍歇,祝馀忽然想起什么,握着她的手,问道:
“对了师尊,刚刚在外面,你见到炽虎那丫头时,目光好象在她那杆枪上多停了一会儿?”
“玄影那家伙也对那枪馋得很,暗戳戳想弄来玩。能同时引动您二位注意…那枪,怕是大有来历?”
“你倒是眼尖,”昭华轻笑,“连为师刹那间的神色都留意到了。”
“想不注意也难啊,”祝馀笑道,“这世上能入您老人家法眼,让您多看第二眼的东西,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昭华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感知不差。那枪…乃是为师同族所造之物。”
“同族?”
祝馀一愣,歪头从那温暖的阴影里露出脸来,惊愕地看向她。
“什么同族?人族…上古时期难道还造得出这种级别的玩意儿?”
他印象里,这个时代的人族工艺,似乎还达不到这种高度。
昭华眨了眨那双湛蓝如深海的眼眸,疑惑道:
“咦?为师以前…不曾告诉过你,为师的出身来历么?”
“没有哦。”祝馀答得干脆。
“真的没有?”
“千真万确。”
“你再仔细想想?”
“就是没有。”
师徒二人就这么一个低头,一个仰头,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对视了片刻。
最终,昭华轻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好吧,既然徒儿你执意说不记得,那为师便再说一遍。”
“为师,不是人…”
话没说完,祝馀就一把捏住她的手,表情严肃,声音是痛心疾首:
“师尊!何至于此!您便是偶尔教导徒儿不力,或是我这逆徒惹您生气,您也万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出言辱及自身啊!”
“在徒儿心中,您永远是最完美、最至高无上的!”
“……”
昭华沉默了一瞬,而后嫣然一笑。
祝馀见状,刚想回一个讨好的笑脸,突然——
“唉唉唉——!师尊!错了错了!弟子知错了!”
一股柔和的力量拽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整个人倒提了起来。
祝馀徒劳地在空中晃荡着,连连告侥。
昭华对他的讨饶充耳不闻,面上依旧带着那圣洁温婉的笑容。
“看来是为师平日太过宽纵,才让你这混小子愈发无法无天,今日合该好好‘温习’一下尊师重道之理。”
就这么保持着将逆徒倒吊的姿势,昭华才慢悠悠地继续说起了正题:
“为师方才想说,为师并非人族。为师之出身,乃是——龙族。”
空中晃荡的人影,忽然静止了。
“……龙?”
好半晌,祝馀才干巴巴地重复了这个字,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颠倒的视野里,师尊跪坐如莲,姿容绝世,与传说中鳞甲狰狞、吞云吐雾的龙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巨大的荒谬感与好奇心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眨巴着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
“师尊…那,那您能变个身,让徒儿开开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