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
炽虎几乎一夜未眠,躺在兽皮褥子上辗转反侧。
祝馀的话,那些关于出路、关于凡人也能拥有力量的描述,还有那些凡人士卒讲述的故事,与她对“修行者”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激烈碰撞。
信,还是不信?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缠斗了一整夜,搅得她心绪不宁。
左思右想都做不出决定来。
最终,她干脆翻身坐起,抓起倚在床头的赤焰枪,踏着晨露走向常去练功的断崖。
山风凛冽,崖边已有一人。
是昨日那个叫阿炽的女子。
她正抱膝坐在崖石上,目光放空,望向远方层叠的山峦与破晓的血线,似乎在出神。
晨风拂动她束起的长发,侧影沉静,与昨日在机关兽背上指挥若定的模样判若两人。
炽虎对她印象不坏。
虽然她看祝馀时,那种复杂难懂的眼神让炽虎有些莫明其妙和恶寒。
但这女子身上有种沉稳干练的气质,加之和自己相似的简洁利落的打扮,让炽虎觉得她象个能并肩作战的同路人。
比那个妖里妖气的白发女子讨喜多了,甚至大部分时候看着是个正经人。
“阿炽姑娘,起得这么早?”炽虎提着枪走过去,在她身旁不远处站定,“在这儿想什么呢?”
阿炽闻声回头,古井无波:
“想些新机关的结构,这里安静。”
“机关?”
炽虎来了兴趣,在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将赤焰枪横在膝上。
“你都这么厉害了,还需要鼓捣那些东西?”
在炽虎看来,阿炽的实力一样是深不可测,至少远胜血珠夫人,但气息却与祝馀一般稳定。
一个不受灵气侵蚀的修行者已是奇迹,如今竟有两个?
这让炽虎心思活络起来。
若是自己也能这般踏实地修炼,没有那些邪门的代价,岂不是能庇护更多人?
阿炽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又转向远方:
“我和他们不一样,没那么强大。我的力量,大半都在这些机关造物上。”
“修行,是为获得更清淅的头脑、更长久的精力,去驾驭凡人之躯难以掌控的复杂机关,去获取更好的材料。”
“先生说过,我的天赋在于此,若勉强自己去学那些杀伐功法,反倒是种浪费。”
她顿了顿,又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在的位置。我能用机关术,让更多无法修行的普通人,也拥有保护自己、改变命运的力量。”
“这比我自己能挥出多强的剑气,更有意义。”
“而且…我也喜欢这样。”
她补充了一句,那张大部分时候都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造福更多人…让更多凡人拥有力量…”
炽虎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昨夜篝火边的见闻,此刻与阿炽平淡的话语叠在一起,冲撞着她脑子里的“不信”。
这伙人…或许真不一样…
阿炽见她提着枪,便知她是来练功的,也不多话,利落地起身:
“不打扰你了。”
说罢,便转身沿着来路下山,身影很快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与薄雾中。
崖边只剩下炽虎一人,以及呼啸的山风。
她沉默地坐着。
阿炽的话,祝馀的承诺,族人们徨恐又隐含期待的脸,在她心中交织。
晌午过后,炽虎召集了部族中所有说得上话的长老和头人,聚在最大的石屋里。
石屋内气氛凝重,她将祝馀一行的来历、提议、以及自己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预想中的激烈争论没有发生,石屋内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
几位最年长的长老彼此交换着眼神,那里面没有愤怒或质疑,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以及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时的悸动。
最终,一位须发皆白、脸上疤痕交错的老战士哑着嗓子开了口:
“丫头,在那种人物面前…我们有什么资格‘选择’?”
“他太强了。强到他若真想对我们如何,我们连自己是怎么死的,恐怕都弄不明白。”
“拿着赤焰枪的您,或许敢与之一搏。但我们…”
一位头人苦笑着摇头。
“我们只是凡人。我们怕死,更怕毫无意义地死。”
“留着,迟早被神庭的那些畜生慢慢玩死、耗死。跟着他们走,赌一把…至少,他们看起来,还给了一点点希望。”
希望。
是啊,留下是看得见的绝望,跟着走,至少那未知的前路上,还有那么点希望在前头。
对于在漫长黑暗与压迫中喘息得太久的人们来说,这缕光,哪怕再微弱,再可能灼伤自己,也拥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更何况,那些玄木城战士描绘的图景:
安宁的聚居、有序的训练、复仇的快意、作为“人”而非“蝼蚁”的尊严…
这些太过美好,族人们已经心动了。
长老们最终将目光投向炽虎,决定终究要她来下,她才是火灵部的主心骨:
“丫头…首领,道理如此。但究竟如何走,还需你来定夺。”
炽虎扛着赤焰枪,走出石屋,在空地上独自站立了许久。
山风呼啸,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也吹过她守护数年的土地。
她想起阿炽说的那些话,她羡慕那种能惠及众人的强大,也渴望能象阿炽统领机关军团那样,堂堂正正地领军而战,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拉下云端。
她从来就不是独善其身的人。
否则,何必收留那么多流亡者,何必紧握这杆枪?
良久,她猛地将枪尾往坚硬的地面一顿,“咚”一声闷响。
“赌了!”
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决定已下,但部族有部族的规矩和传统。
炽虎转身看向众长老和头人:
“迁移之事,既已定下,便不再议。”
“但另一件事,必须现在说清!按我火灵部百年铁律,凡部族改弦更张、追随新主,首领须行比武切磋之礼!”
比武,乃是火灵部最古老、最崇高的仪式之一,但并非简单的切磋。
它源于部落初立时,不同氏族推举共主的方式,后来演变为新旧首领交接时必须进行的公开比武。
这不仅是力量的展示,更是勇武、信诺与责任的像征。
是战士对战士、首领对首领最直白的尊重。
炽虎当年从老父手中接过首领之位前,便在全部族男女老少的注视下,与父亲真刀真枪地较量过一场。
比武之言一出,满座皆静。
方才因做出决定而稍有松弛的众人,瞬间愕然。
他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有这个必要吗?
这根本没有哪怕一丝一毫赢的可能吧?
这跟用鸡蛋去撞神山有何区别?
“首领,”
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忍不住开口,劝阻道:
“祝先生允诺,南迁之后,部族内务仍由你统辖,你依然是我们的首领,身份并未改变。这…这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首领交替,没必要非用这种‘换首领’的规矩去比武吧?更何况…”
他话没说完,但大家都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比武,没有胜算的。
炽虎却站得笔直,义正辞严地反驳:
“不行!道理不能这么算!”
“有无胜算,与我是否出枪何干?”
“正是因为他强,这礼才更不可废!受其活命之恩,承其庇护之泽,未来更要托付全族前途!”
“于情于理,于武于信,他便是火灵部共尊之长!”
“岂有既受其惠,却妄称独立、不认其为主的道理?我炽虎,做不出这等自欺欺人、不知好歹之事!”
“所以,”她震声道,“若祝馀所言一切为真,若那条出路确实存在,那么他就将是火灵部未来的共主。”
“这场确认归属、献上忠诚的仪式,就必须要有!这是我们的规矩,也是我的态度!”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眼神中没有丝毫玩笑或退让之意,长老和头人们深知她的脾性,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叹息着不再强行阻止。
只是有人低声提议:
“就算要比…也等咱们到了十万大山,安顿下来之后再说吧?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未免…太早了些。”
这一点,炽虎倒是表示认可。
她虽然决心已下,但也明白此事关乎全族命运,确需亲眼见证那“出路”的真实模样。
她点了点头:
“可以。待到了地方,亲眼确认一切如他所言,再无尤疑之后,我再以这种方式,代表火灵部,向他献上我个人的忠诚与全族的归心。”
议定此事,炽虎便去查找祝馀。
她在聚落那条简陋却热闹的街市口,找到了正带着阿炽和玄影,饶有兴致地体验当地特色烤炙食物的三人。
炽虎径直走到祝馀面前,无视了周遭好奇的目光,抱拳道:
“祝先生,火灵部上下,愿随你南迁。”
祝馀闻言,脸上那副淡然的表情立刻收敛起来,转换为一种郑重的接纳之色,他点了点头:
“欢迎,火灵部的信任,我们也必不会姑负。”
阿炽也看向炽虎,轻轻颔首,算是认可。
唯有玄影,仿佛没听见炽虎的话。
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炽虎,最终却黏在了那杆赤焰枪上,眉头一挑,然后又懒洋洋地移开,重新聚焦于油脂滋滋作响的烤肉之上。
火灵部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既然做出了决定,便不再拖沓。
短短数日之内,数万部众便已收拾妥当。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太多身外之物可带,无非是一些必要的工具、武器、兽皮粮食,以及最重要的,对未来的那点微薄而珍贵的期盼。
于是,祝馀便再度召出水龙,配合机关大军,在他力量的掩护下,数万人浩浩荡荡赶往南方。
路途漫漫。
玄影的目光,总似有若无地飘向被炽虎时刻带在身侧的赤焰枪。
同为玩火的存在,她对这杆能让一介凡俗女子瞬间获得堪比五境修士战力的神兵,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好奇心。
借由血契的连接,祝馀立刻得知了她的那点“把枪弄来研究把玩一下”小心思。
还没等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妖圣真的凑上去找事,一只大手便按在了她脑袋上,将她的脸强行转了回来。
四目相对,玄影马上摆出一副无辜又懵懂的表情,眨巴着红眸。
“把你那点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祝馀盯着她,警告道,“别人的东西,别乱打主意,听见没?”
玄影撅起嘴,换上一副委屈至极的表情,试图萌混过关。
“你不许好奇。”
“你叫馀爹爹也没用。”
将她试图蹭过来的脸蛋推开,祝馀没好气地打断她的施法。
“老实点,乖乖坐好。再动歪脑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别想再‘体验’血契的滋味了。”
玄影闻言,精致的鼻子皱了皱,不情不愿地“啧”了一声,终于抱着骼膊,端坐回去,只是眼神还不甘地往那边瞟,显然不太服气。
见她安分下来,祝馀这才缓和了语气:
“你乖乖的,别惹事。要是我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教你点别的、新鲜的‘快乐’。保准是你没见过的新花样。”
“什么?什么新鲜的?”
玄影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红眸重新亮起光芒,刚才那点小情绪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看你表现。”祝馀故意卖关子,板着脸道,“现在,保密。”
她又黏了上来,抱着祝馀的骼膊摇晃。
“坐好!让你坐好听见没!”
两人在机关兽背上打闹起来。
前方,负责操控机关兽的阿炽,手指捏得操纵杆咯咯作响,坚固的金属杆几乎要在她巨力下变形。
她恨不得立刻操纵机关兽来个高难度翻滚,把后面那个妖里妖气还总打扰先生的家伙给甩下去!
好在,这段对阿炽而言堪称折磨的旅程并未持续太久。
仅仅几天之后,巍峨连绵仿佛接天连地的无尽山脉轮廓,穿透云雾,出现在地平在线。
十万大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