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馀的脸色已然恢复如常。
圣境修士的体魄强横得惊人,洞穿心肺,全身血液尽失的伤势,于他而言,与掉根头发无异,几个呼吸间便已完好如初。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来约束这位新“伙伴”,却见玄影象条滑溜异常的蛇一样贴了过来。
她灵巧地绕到他背后,跪坐下来,双臂从后方环抱住他,温热的身躯紧密相贴,下巴轻轻抵在他肩头。
语气依旧是那副能酥到人骨子里的妖媚:
她吐气如兰,娇滴滴地问。
“能不能告诉姐姐,那位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呀?”
染着鲜艳蔻丹的纤长手指,极不安分地在他胸前缓慢画着圈。
“就是那个…最高大的,白头发,蓝眼睛的女子。”
“连我都看不透她呢。她是什么来历?人族何时有了这般深不可测的存在?”
祝馀反手捉住了她那只作乱的手,入手一片冰凉滑腻,沉声道:
“她是我师尊,你最好…”
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住。
他本想顺势警告玄影千万别去招惹师尊,否则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转念一想,以这疯婆娘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越是禁止、越是危险的事情,她恐怕越是兴致勃勃,非要凑上去一探究竟。
于是,他临时改换了话术:
“师尊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你所见的不过是一道分身,真身远在天外,莫说你了,便是我,也难得见她一面。”
“哦?那可真是可惜了。”
玄影幽幽一叹,声音里满是怅然。
可那眼底,究竟藏着几分真失望,几分假惺惺,便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叹息声刚落,她便又将注意力转回祝馀身上,双臂收得更紧了些,鼻尖在他颈间轻轻嗅着,娇俏道:
“那…小郎君打算如何安置姐姐我呀?我可不想和别人挤在一处,吵吵嚷嚷的,无趣得紧。”
“思来想去,只有待在你身边,才最是舒坦~”
她偏过头,唇瓣几乎要粘贴他的耳廓。
这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头一次的体验。
“要不…咱俩住一个屋?也方便你…随时‘管教’于我呀?”
说话间,脸上还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祝馀心中却是门儿清。
这妖女看似在百般调情,实则动机纯粹得很。
她只是单纯地馋他这具肉身罢了。
跟饿狗看见香喷喷的肉骨头,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他手腕一翻,使了个巧劲,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手便将身后不安分的她稳稳摁住,低喝道:
“老实点!”
谁知玄影反倒顺势演了起来。
猛地痛呼一声,眼框立时泛红,晶莹的泪珠在睫羽间打转,望着他的眼神楚楚可怜:
“哎呀,小郎君下手怎这般重?轻些嘛,怜惜怜惜姐姐。”
那副我见尤怜的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怕真要以为是他祝某人仗势欺人,行那霸道之事了。
祝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无话可说。
虽然他平时在师尊面前也没个正形,算得上是个浑不吝的。
但面对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攻击性还特别强的选手,还真就觉得有点…扎手了。
最主要的是,这妖女似乎无论他怎么对待她,她都能从中品出别样的“乐趣”,并甘之如饴。
面对这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神人…啊不,神妖,祝馀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感,又好气又好笑。
他习惯性地闭上眼,以心灵感应向师尊传音:
“师尊,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如何评价?”
昭华的浅笑在他心间响起:
“这是你自己执意要带回来的‘麻烦’,自然得靠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咯~”
“小姑娘性子单纯,师尊还能帮你看看,引导一二。但这般心思难测、年岁不知几何的‘大姑娘’…为师可就爱莫能助了哟~”
祝馀从她的语气里,分明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还“小姑娘”、“大姑娘”…
嘶,莫非…
“师尊,她不会也是天命之女之一吧?”
祝馀忍不住追问。
倾国倾城的容貌,毋庸置疑。
无与伦比的修行天赋,妖圣之境便是明证。
而能养成如今这般…惊世骇俗的扭曲性格,其过往经历之坎坷复杂,恐怕比起雪儿她们,也是不遑多让。
这么一看,条件好象…还真对得上?
昭华的笑声更明显了些:
“这可都是你自己猜的,为师可从没说过这话~”
话虽如此,但祝馀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恐怕八九不离十了。
他又想起当初拉小雪儿入伙时,自己内心的吐槽:
盼着来个热情活泼点的天命之女,好活跃一下团队气氛。
得,这不就来了?
热热又情情啊,都烧起来了。
心想事成了属于是。
祝馀当真是哭笑不得。
再次以灵气将蠢蠢欲动的玄影暂时禁锢,让她“安分”下来后,祝馀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让她留在自己的住处。
将这种实力强大、心思难测的危险人物放在眼皮子底下时刻盯着,才是最省心的办法。
可这安分的妖圣还想再闹。
他一松手,她就得寸进尺。
刚一感到禁锢松动,她便是一个利落的翻身,带着一阵香风再次朝他扑来。
红唇微张,目标明确地朝着他颈侧袭来,口中还含糊地娇笑道:
眼看着便要故技重施。
祝馀眼疾手快,在她即将得逞的前一刹那,闪电般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戳进了她的…鼻孔!
一招愣是将她前冲的势头给顶住了。
“唔?!”
玄影前扑的动作猛地僵住。
无论前世今生都算得上见多识广的妖圣大人,脑子在这一刻都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这种…如此朴实无华且毫无风度的防御方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和认知范围!
趁着她愣神的间隙,祝馀迅速抽回手指,故意面无表情地再次重申:
“血契既成,你的生死便在我一念之间。既然选择留下,便要守我的规矩,听我的指令。”
既然她喜欢演戏,祝馀便陪她演上一演。
许是真起了效果,玄影没有再强行扑上来,弱弱地道了声:
“是。”
又变成了乖巧的样子。
可祝馀瞧着她眼底那越发旺盛的兴致,以及那跃跃欲试的光芒,心知她只是暂时对这出戏感兴趣。
等哪天玩腻了,就又得想别的方法制住她了。
但这往后的日子,倒确实是平淡不下来了…
如果还有下一个,可千万别这么离谱了。
……
叮叮当当——
工坊里,富有节奏的打铁声日夜不休。
阿炽操作着机关锻锤,反复锻打着眼前一块烧红的铁板。
但她的心思,却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距离那个名叫玄影的妖圣来到十万大山,已经过去三年了。
这三年里,她竟真的安分守己,未曾惹出什么大的乱子。
只是对世间万物都有一股孩童般的好奇。
无论是工坊里的机关器械,还是军营中的操练之法,她都要凑上去瞧个仔细。
有时还会忍不住伸手摆弄,闹出些不大不小的笑话。
大军出征之时,她也总会如影随形地跟在祝馀身边。
一身红衣在战场上格外扎眼,却从不插手厮杀,只是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与敌人浴血奋战。
有时看得兴起,甚至会发出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怜悯或戏谑,只有纯粹的玩味,听得人心头发寒。
前些日子,得知绛离体内藏着一种奇毒,能腐化万物,玄影还特意找上门来,向绛离讨要,说想尝尝这天下至毒是什么滋味。
连毒都想尝!
阿炽实在无法理解,这妖圣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懂她这般纠缠不休,到底是想得到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取乐?
都已经是圣境修为了,还这般无聊吗?
而最让她窝火的,便是这妖圣对先生的百般纠缠。
白日里寸步不离,言语轻挑,时不时便会做出些亲昵举动。
夜里更是想方设法地溜到先生房中,若不是先生定力过人,总能巧妙化解,怕是早就被她囫囵吞了。
可偏偏,她在这方面毫无办法。
先生自己似乎…也并不十分排斥的样子。
阿炽只能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
想来这也是先生为了安定住这妖圣,让她在日后对抗妖族的大战中出力,所采取的不得已的手段吧…
毕竟玄影的实力摆在那里,有她相助,胜算便能大增。
只是,先生为了这份大业,牺牲的实在是太多了啊…
少女在心中幽幽一叹,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郁色,握着机关操纵杆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力道加重。
“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师姐?师姐?”
清脆的呼唤声从工坊门口传来。
阿炽猛地回过神,胸口的浊气缓缓吐出,转头望去,见绛离正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卷帛书。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对绛离招了招手:
“进来吧,可是有什么事?”
绛离快步走近,将帛书递到她面前,轻声道:
“先生让我来知会师姐,准备一下,三日后便要再度远征了。”
阿炽接过帛书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眉头微挑:
“火灵部?这不是一个凡人势力吗?他们投靠修行者了?”
“不是。”
绛离摇摇头,解释道:
“密探们查到了更多关于火灵部的消息,他们的首领是位极为厉害的女子,原是西边山脉某部落酋长的女儿。”
“据说她偶然从一处妖族遗迹中得了件异宝,无需运转灵气,便能凭肉身之力与五境修行者抗衡。”
“那女子凭此异宝,在西边乱石山区打出了一片不小的地盘,手下聚集了数万凡人,皆是悍勇善战之辈。”
“那些盯上他们的家伙,先生说师姐你应该会感兴趣,叫苍溟山…”
“苍溟山”三字刚出口,阿炽浑身一震,握着机关操纵杆的手猛地一沉。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铁锤狠狠砸在铁板上,竟直接将那块烧红的铁板砸出了一个凹陷。
苍溟山?
怎么可能不感兴趣!
当年的玄木城,不就是被他们以“悖逆神意”为名血洗屠戮的吗?
她运气好,提前逃了出来,被先生所救,没见过城破时的惨状。
但后来听那些同样被先生所救的人们说起过。
这份血海深仇,她日夜铭记,一刻也未曾忘却。
玄木城残存的族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复仇之日。
先生,终于要带他们去复仇了!
她记得先生说过,苍溟山最强的不过六境修为。
以他们如今拥有的机关大军和修行者实力,足够将那座山头彻底夷为平地
之前一直在稳步推进,零敲碎打清剿周边的修行者势力,现在正好新仇旧怨一起清算。
复仇的渴望熊熊燃烧,压下了心中对玄影的那点芥蒂与小女儿心思。
阿炽拍案而起,案几上的工具被震得簌簌作响,她眼神锐利如刀,沉声道:
“好!我这便去集结玄木城的战士,三日之后,准时出发!”
说罢,她不等绛离回应,身形一闪,便冲出工坊,消失在巷道尽头。
三天时间眨眼就过,出征的号角响彻山谷。
所有还能拿起武器的玄木城人都赶了过来,在广场上整齐列队。
广场两侧,密密麻麻的机关兽整齐排列,铜铁铸就的身躯威势骇人。
阿炽站在大军最前方,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激荡不已。
她静立等待,只盼着祝馀到来,便可即刻挥师北上,直捣苍溟山。
不多时,天边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阿炽心中刚刚升起一丝欣喜与期待,就见一抹红裙摇曳着出现在他身侧。
正是那个让她心烦的妖圣。
这麻烦的家伙果然还是来了。
阿炽的脸色一沉,但多年领军和统领机关师团队的经验让她迅速收敛了情绪。
待祝馀落地,阿炽上前一步:
“先生,玄木城战士与机关兽皆已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祝馀微微颔首,看着整装待发的大军,无视了身旁闲得发慌,正不断悄悄撩拨他的玄影,朗声道: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