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红砖车间的屋顶,鲍里斯就把小王拽到了五轴铣床旁。工作台上摆着七片刚加工好的叶轮,银灰色的合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叶片的弧度像被精心计算过的海浪,每一道纹路都透着精密的美感。
“今天必须把转子装起来。”鲍里斯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抓起扳手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昨晚在暖棚里画了半夜的装配图,图纸上用红笔标着“0002毫米同轴度误差”,那是他给这台发动机定下的死规矩——比苏联军工标准还严三倍。
小王捧着装配手册,指尖在“热装工艺”那页反复摩挲。手册是安德烈连夜翻译的,俄文字母旁边用中文标着注音,有些地方还画着小漫画:轴承要像抱孩子一样轻拿轻放,密封圈得泡在50度的机油里软化这些带着温度的注解,让冰冷的技术条款突然有了人情味。
李明远走进车间时,正撞见瓦西里趴在转子支架上,用激光对中仪测量轴心偏差。老人的眼镜片反射着仪器的绿光,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左边高了00015毫米,得垫三张青稞纸。”他手里捏着的青稞纸,是张婶从厨房拿来的,比普通垫片更有韧性,是老技术员们传下来的土办法。
“张婶说,这纸蒸馒头时不粘笼屉,垫机器肯定也好用。”瓦西里笑着说,小心翼翼地把青稞纸塞进支架底部。激光对中仪的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渐渐稳定在“00003毫米”,比标准值还小了近一半。
安德烈抱着冷却组件走进来,工装外套上沾着银白色的导热硅脂。“螺旋形通道的密封测试过了。”他举起手里的压力表,指针稳稳地指在“12pa”,“保压半小时,压降不超过001pa,比设计要求还稳。”组件的法兰盘上,中俄双语的标记并排刻着,“中国红”的漆色比俄式蓝更鲜亮些。
车间角落的光谱仪突然“嘀嘀”作响,鲍里斯跑过去一看,猛地拍了下大腿:“成了!,碳化物全部分布在晶界!”他把检测报告往李明远手里塞,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这种合金,能扛住二十个g的过载!”
李明远看着报告上的曲线图,像看着一条跃动的生命轨迹。他想起三个月前,这些专家们刚来时,瓦西里的测量仪还裹着油纸,鲍里斯的合金样本装在腌黄瓜的罐子里,安德烈的图纸藏在女儿的画册里——现在,它们正变成一台真正的发动机,带着两国工程师的体温,在这片土地上苏醒。
中午的哨声刚响,伊戈尔的妻子就提着饭盒出现在车间门口。饭盒里是刚蒸好的包子,一半是猪肉大葱馅,一半是土豆泥的——她记着鲍里斯不吃猪肉,特意多做了素馅。“伊诺说,让叔叔们吃饱了,好让机器早点转起来。”她指着饭盒盖上的小纸条,是用中文写的“加油”,笔画歪歪扭扭,却像团小火苗,在众人心里烧得旺旺的。
饭还没吃完,边境贸易站的老周就闯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份电报:“黑海造船厂的老朋友回信了!说那台龙门铣床能拆,要换二十吨小米和一台彩色电视机!”他喘着粗气,棉帽上的汗珠子滚下来,“他们还说,有个造航母的老工程师,想跟着机器一起过来,只要管饭就行。”
“给五十吨小米!”李明远立刻拍板,“电视机要带遥控的,再给老工程师配台显微镜——告诉他,我们不光管饭,还给他建实验室。”他想起前世那艘泡在黑海的“瓦良格”,突然觉得,有些命运的齿轮,正在悄悄转向。
下午两点,最后一根导线被接入控制柜。伊戈尔戴着防静电手环,指尖在端子排上跳跃,像在弹奏一首精密的乐曲。“励磁线圈通380伏直流电,转速从800转到转,分五档测试。”他的中文已经能说短句,只是“档”字总发成“蛋”,引得大家笑个不停。
李明远站在操作台后,手指悬在启动按钮上方。车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窗外的麻雀叫和仪器的蜂鸣声。鲍里斯的喉结在滚动,瓦西里的手按在激光对中仪上,安德烈的目光落在冷却组件的红色标记上——他们都在等这一声轰鸣。
“启动!”
李明远按下按钮的瞬间,电流顺着导线奔涌,转子在电磁力的牵引下缓缓转动。起初像春蚕啃桑叶,接着是蜜蜂振翅,最后变成闷雷滚动,整个车间都在微微发颤。仪表盘上,转速指针以稳定的斜率攀升,温度、压力、振动值所有曲线都像被驯服的野兽,乖乖地趴在安全区内。
“转!”伊戈尔喊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鲍里斯冲到排气口,用红外测温仪一照,屏幕上跳出“620c”——比设计值低了整整30度。他抓起块抹布,蘸着排气口的气流一甩,抹布瞬间被吹成直线,却没有丝毫火星溅出。“完全燃烧!”他转身抱住小王,胡子扎得年轻人脖子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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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的激光对中仪还在工作,屏幕上的数字始终没超过“00005毫米”。老人突然掏出女儿的画,贴在发动机外壳上——画上的樱花树歪歪扭扭,树下的小女孩举着镍基合金书签,旁边用俄文写着“爸爸的机器会飞”。
安德烈掏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全家福。他盯着秒针转了三圈,突然说:“连续满负荷运行三分钟,苏联的发动机做不到。”话音刚落,控制柜的警报灯闪了下,不是故障,是“超预期运行”的提示——这是中国技术员加的新功能。
李明远走到发动机旁,指尖轻轻按在外壳上,能感受到一种平稳的震颤,像触摸着一颗强劲的心脏。铁屑的味道混着硅脂的清香,比任何香水都好闻;机器的轰鸣裹着众人的笑声,比任何乐章都动人。
傍晚的霞光透过车间的窗户,给发动机镀上了层金边。老周带着黑海造船厂的电报又来了,说那台龙门铣床已经拆了一半,老工程师把图纸捆成了三麻袋。“他们还问,能不能用航母的蒸汽弹射图纸,换十台缝纫机。”老周笑得眼角堆起褶子,“说家里的姑娘们都想做新裙子。”
“给二十台!”李明远的声音透着底气,“再加上十匹花布,要上海产的那种牡丹图案。”他看着窗外,家属区的菜园里,瓦西里的土豆发了芽,张婶种的西红柿爬了藤,伊戈尔的妻子正给小伊诺晒尿布,红底黄花的布料在风里飘,像面小小的旗帜。
夜里,发动机的轰鸣声还在车间回荡。李明远站在了望塔上,望着边境线上的灯火——苏联那边的村庄亮着煤油灯,星星点点;中国这边的货场、车间、家属区,连成一片光的海洋。他想起弄怀村的阿爸说过,稻种落地时,听不见声音,却能长出沉甸甸的穗子。
现在,这台发动机就是他们播下的种子。
回到宿舍,李明远翻开笔记本,新的计划已经写满了页:让阜外医院派专家来给安德烈女儿做术前检查;安排瓦西里的女儿去县城小学插班;把鲍里斯的合金配方整理成国标,发给全国的冶炼厂这些琐碎的事,像发动机的螺栓,一颗都不能松。
窗外传来汽笛声,是南昆铁路的货运列车,正往凭祥钢铁厂送矿石。李明远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台发动机的技术就会顺着铁轨南下,变成钢铁厂的轧机动力,变成火车头的牵引心脏,变成边防哨所的发电机——变成这片土地上跳动的脉搏。
天快亮时,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安德烈举着张图纸冲进来,眼睛亮得像有光:“李主任,我们可以加力燃烧室!用鲍里斯的合金,能让推力再涨三成!”图纸上,新的线条像道闪电,劈开了原有的设计边界。
李明远接过图纸,指尖触到安德烈的钢笔字,力透纸背。他想起自己穿越过来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握着笔,在北大荒的田埂上画下第一笔犁耙图。那时的梦想很小,只想让稻子长得更沉;现在的梦想很大,想让发动机飞得更高。
但本质上,它们是一样的——都是想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
车间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小王正在给发动机挂牌。牌子上写着“涡扇-12a”,下面是两行小字:“中俄工程师联合研制”“1991年春,于满洲里”。他特意把“春”字写得比别的字大些,像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李明远看着那块牌子,突然觉得,这台发动机的轰鸣,和南昆铁路的汽笛、凭祥钢铁厂的高炉、弄怀村的稻浪,其实是同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国家正在苏醒的声音,沉稳,有力,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