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铁屑与稻种，共筑山河
满洲里的春雪化得猝不及防，货场的泥地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红砖车间的影子。李明远踩着带泥的胶鞋走进车间时，五轴铣床正发出低沉的嗡鸣，鲍里斯戴着护目镜，操控着操纵杆，铁屑像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第一片叶轮快加工好了！”鲍里斯摘下护目镜，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机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工作台上，一片银灰色的合金叶轮静静躺着，叶片的弧线流畅得像被水流冲刷过，边缘的毛刺已经被打磨干净，透着精密仪器特有的冷光。
李明远拿起叶轮，指尖拂过叶片表面，触感光滑得几乎没有瑕疵。他掏出游标卡尺测量，读数精准到0001毫米，和图纸上的标注分毫不差。“比苏联原厂的精度还高。”他看向鲍里斯，眼里的赞许藏不住，“你的手艺没退步。”
鲍里斯咧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草熏黄的牙：“不是手艺好，是机床好，材料更好。”他拿起一块镍基合金毛坯，在手里掂了掂，“这种材料在苏联，只有航天飞机才能用，你们居然舍得用来做发动机叶轮。”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李明远把叶轮放回工作台，“要做就做最好的，不然不如不做。”他转身对技术员小王说，“把叶轮送到检测室，做疲劳测试、高温测试，所有数据下午必须出来。”
小王抱着叶轮跑出去时，差点撞到门口的安德烈。老专家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封面上用俄文写着“涡扇-12改进方案”。“李主任，你看这个。”安德烈把图纸铺开，指着其中一页，“我们把冷却通道改成了螺旋形，配合鲍里斯的合金，推力能再提升15。”
图纸上的红色批注密密麻麻，有安德烈的笔迹，也有伊戈尔的计算公式，甚至还有瓦西里用铅笔标注的测量误差范围。李明远注意到，在图纸的右下角，有人用中文写了一行小字：“预计下月试装”，字迹稚嫩，像是小王的手笔。
“伊戈尔呢？”李明远问。
“在流体实验室，正用模拟器测新方案的流场分布。”安德烈笑着说，“他妻子昨天包了饺子，非要请你去家里吃晚饭，说要谢谢你给孩子起的名字。”
伊戈尔的儿子被取名叫“伊诺”，取“一诺千金”的意思，是李明远提议的。小家伙现在成了整个家属区的宝贝，苏联专家们轮流抱着，中国技术员的妻子们则抢着给孩子做小衣服，昨天张婶还送来一顶虎头帽，绒布做的耳朵耷拉着，逗得伊诺咯咯直笑。
上午十点，边境贸易站的老周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份清单：“李主任，苏联那边又发了批货，除了您要的精密轴承，还有二十箱图书，说是瓦西里的老同事们托他带来的。”
李明远眼睛一亮。他知道瓦西里在苏联航空界人脉广，特意托他留意散落在民间的技术书籍。“让车直接卸到资料室，我下午过去看。”他顿了顿，又叮嘱，“把上次说的那批茶叶和布匹装上，让司机捎回去——告诉那边的朋友，有什么技术资料、旧设备，尽管往这边送，我们啥都不缺，就缺这些‘宝贝’。
老周笑着应了：“您放心，现在边境线上都知道，跟咱们做买卖，不光能换到粮食，还能换技术支持。昨天还有个集体农庄的拖拉机手托我问，能不能请伊戈尔去看看他们的联合收割机，说是总出故障。”
“让伊戈尔抽空去看看。”李明远说，“顺便让他带几台咱们新造的农机零件，让他们见识见识。”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李明远路过家属区的菜园。瓦西里的女儿正跟着张婶学种菜，小手握着小铲子，在湿润的泥土里挖着坑，把一颗颗饱满的菜种埋进去。“这是西红柿种子，是从北京带来的优良品种。”张婶手把手教她，“等夏天就能结满红果果，比你们苏联的酸黄瓜好吃。”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用俄语问：“能长得像爸爸的测量仪那么高吗？”引得周围的人都笑了。瓦西里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本俄文版的《蔬菜栽培技术》，正看得入神，那是李明远让人从农业研究所借来的。
“她以前从没见过菜园。”瓦西里合上书，语气里带着感慨，“在莫斯科，我们住的楼里连阳台都没有，想买根黄瓜都得排半天队。”他指着菜园角落里的一小块地，“我跟张婶要了点地方，想种点苏联的土豆，听说你们这边的土壤适合，说不定能高产。”
李明远看着那片被翻过的土地，突然觉得，这些来自异国的专家们，就像瓦西里种下的土豆种，正在这片土地上努力扎根。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技术和图纸，还有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期盼，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和车间里的钢火一样，都在悄悄改变着这片土地。
下午的检测报告出来了，叶轮的各项指标全部达标，甚至在高温疲劳测试中，比设计预期多承受了五百次循环。小王拿着报告冲进车间时，鲍里斯正在给铣床换刀具，听了消息，突然把扳手往桌上一扔，抱着小王转了个圈，嘴里用俄语喊着“奇迹”。
“不是奇迹，是实力。”李明远纠正道，把报告递给安德烈，“让伊戈尔按新方案调整流场参数，下周我们试装第一台整机。”
安德烈接过报告，手指在“耐高温1900c”那行字上停了很久，突然抬头说：“李主任，我想把妻子和女儿接过来。”他顿了顿，声音有些紧张，“我知道手续可能麻烦，但我想让她们看看这里的樱花。”
李明远笑着点头：“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签证手续下周就能办好。等你女儿来了，我带她去看真正的樱花园，比照片上的好看十倍。”
傍晚时分，伊戈尔的妻子果然派儿子来请李明远去吃饺子。家属区的小屋里暖意融融，墙上贴着中国结和俄罗斯套娃的贴纸，桌上摆着一盘盘热腾腾的饺子，有猪肉白菜馅的，也有土豆牛肉馅的，是两家人的口味揉在了一起。
伊戈尔的妻子给李明远盛了碗饺子汤，汤里飘着葱花和香菜：“张婶说，原汤化原食。”她指着窗外，“你看，瓦西里在种土豆，鲍里斯在教小王用光谱仪，安德烈在改图纸这里像个大家庭，对吗？”
李明远望向窗外，夕阳正把车间的影子拉得很长，鲍里斯和小王的身影在实验室的灯光下晃动，瓦西里的土豆地里还亮着盏马灯，安德烈办公室的灯也亮着，图纸的边角从窗口露出来一点，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动。
“对，是个大家庭。”李明远喝了口汤，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心里。他想起凭祥钢铁厂的高炉，想起南昆铁路上的火车，想起弄怀村的稻田，突然觉得，这些看似遥远的地方，都被一条无形的线连在了一起。钢铁厂的钢水浇铸成了这里的机床，铁路运来的粮食喂饱了这里的人，而这里研发的技术，终有一天会用到铁路和工厂里，让整个国家的筋骨越来越强壮。
离开家属区时，鲍里斯正带着小王在暖棚里加班，光谱仪的灯光在夜色中格外亮。李明远走过去，看到他们正在分析一块新的合金样本，旁边的笔记本上写满了计算公式，中俄双语的批注挤在一起，像一群友好的邻居。
“明天我教你用俄文写‘高温合金’。”鲍里斯说。
“那我教你用中文写‘中国制造’。”小王回敬道。
两人相视一笑，笑声在暖棚里回荡。李明远没有打扰他们，悄悄退了出来。夜空里的星星很亮，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货场的狗吠声、机床的嗡鸣声、远处的火车汽笛声，交织成一首属于夜晚的交响曲。
他知道，铁屑会变成叶轮，图纸会变成机器，种子会变成庄稼，而这些来自异国的专家和中国的技术员们，会一起把这片土地建设得更好。就像满洲里的春天，虽然来得慢，却带着足够的力量，让冰雪消融，让万物生长，让所有的努力都开花结果。
明天，他们要开始组装第一台改进型涡扇发动机了。李明远摸了摸口袋里的搪瓷杯，杯口的豁口硌着手指，却让他觉得无比踏实。这条路还很长，但只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到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