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压在小姬庄的屋顶上,洪泽湖吹来的风裹着深秋的寒意,卷过南三河岸边枯黄的芦苇,呜咽着钻进每一道门缝窗隙。
空气凝滞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在姬永海家那座老屋的房梁上。
堂屋中央悬挂的昏黄电灯,光线仿佛被这沉重浸透,微弱地摇曳着,将炕上老人枯槁的面容映照得时明时暗,添了几分凄楚。
年已90岁的奶奶虞玉兰躺在床上,身下是浆洗得发硬却干干净净的老粗布褥子。
她的呼吸已微弱至极,每一次胸口的艰难起伏,都牵动着围在床边所有亲人的心弦,仿佛那细若游丝的气息,随时会断在下一阵穿堂风里。
姬家萍,这位在家族“家”字辈排行老六、如今唯一在世的老长辈,被晚辈尊称为“萍二爷爷”的老人,枯瘦如松枝的手紧紧覆盖在嫂子冰凉的手背上。
他伏低身子,声音低沉而浑浊,带着苏北水乡特有的温软腔调,努力在沉痛的氛围里挑起一丝能慰藉嫂子的亮色:
“嫂子,”他唤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费力掏出来,“永海如今坐稳了副县长的位子,咱姬家祖坟算是冒了青烟,能出这么个顶天立地有出息的娃,都是托了你一辈子的心气儿和福分啊。”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县城里忙碌的身影。
“你瞧他,做事多稳当,一步一个脚印,不飘不躁。
河西那几个村,以前吃水都得跑二里地挑,如今他牵头打的深井,清亮亮的水直接通到灶台边,拧开龙头就有。
乡亲们提起咱家永海,哪个不是真心实意竖大拇指?都说‘老姬家的娃,没忘本’!”
奶奶原本黯淡无光、蒙着层灰翳的眼睛,在“永海”两个字入耳的刹那,竟挣扎着闪烁起一丝微弱却分明的亮光。
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喉咙里滚出微弱的气音:
“这孩子…从小…心气儿就高…在河西洼地里滚爬,饿着肚子…眼珠子也亮得跟星子似的…我就知道…他能有出息…能带着咱姬家…往亮堂地方走…”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粗粝的摩擦声,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姬家萍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在奶奶嶙峋的手背上又轻轻拍抚了两下,像是要把自己残存的热力渡过去:
“嫂子,你看这缘分多巧。
我在咱姬家这一辈八个兄弟里,不偏不倚排老六;
永海这孩子,在他们这一辈十个兄弟里头,也占着个‘六’字!
可我这个老六,当年在乡武装部管几十条破枪,带着民兵巡河堤,风里来雨里去,也就那点出息。
永海这个老六,可不得了,是管着几十万人口吃喝拉撒的父母官!
在兄弟里头,他稳稳当当起了顶好的带头作用,不骄不躁也不狂,咱姬家的门风,就盼着他能一直这么坚持下去。”
奶奶的头在枕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算作点头。
她枯瘦的手指在姬家萍的手背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勾了勾,留下一个冰凉的、带着嘱托意味的印记:
“以后啊…家萍…你还得多…多看着他…指点着他…他年轻…高处风大…容易晃眼…”
姬家萍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沟壑纵横的纹路里都盛着沧桑,像被岁月犁过的土地:
“嫂子,我晓得你心思。
可我…都七十大几奔八十的人了,土埋脖子根儿啦。
外头的新章程、新讲究,眼花缭乱的,我是真跟不上趟儿咯…老啦,不中用啦…”
“老…归老…”
奶奶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喘息,挣扎着要反驳,
“路子…还是懂的…不能…看着不管…”
这微弱却固执的坚持,是她对这个家、对一手带大的孙子,最后的不舍与牵念。
姬家萍喉头滚动,终究没再推辞,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他抬眼扫过床前一张张悲戚的脸,最后落在永海的父亲姬忠楜身上。
忠楜立刻佝偻着背往前凑了半步,脸上刻满忧虑和疲惫,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忠楜…”奶奶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等永海…回来…你一定…一定跟他说…”
她攒了一口气,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如今他…站得高了…更要步步留心…脚底下…指不定哪块土就是虚的…当年你跟他讲的…那些老理儿…还有…前阵子他回来…我跟他念叨的…为人做事的关节…都得…都得刻在心上…像刻在咱家老屋的门框上…风吹雨打…不能磨掉…”
姬忠楜重重点头,浑浊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过黝黑粗糙的脸颊,砸在炕沿积年的尘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
“娘,你放心…我都记着…一个字不落…等永海回来…我仔仔细细…说给他听…让他一辈子都不敢忘…”
堂屋的门帘被轻轻掀起,带着一股深秋户外的清冽寒气。
大房姬家茹的孙子姬永义,提着一小篮子还带着母鸡体温的土鸡蛋,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他在门边跺了跺沾满泥巴的胶鞋,走到炕沿挨着姬家萍坐下,粗糙的大手想碰碰奶奶的手,又有些畏缩地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沉沉叹了口气:
“老奶奶啊,”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通红,“您是有大福气的人,苦了一辈子,拉扯出这么有出息的孙子。
永海老弟出息了,给咱姬家争光,咱小姬庄,还有河西几个村,哪个不念着他的好?哪个不跟着沾点光亮?
您老就放宽心,好好养着,永海老弟…他错不了,骨头缝里都透着咱庄户人的本分呢,做事从来都是实打实!”
他望着奶奶深陷的眼窝,像是在对着这片土地最坚韧的灵魂倾诉。
奶奶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像迟滞的流水,艰难地扫过围在床边的每一张脸——
儿子忠楜沟壑纵横的愁苦,家萍弟沉静如水的凝重,永义朴拙的关切,还有怯生生站在稍远处的小姑父家的两个女儿萍儿和芹儿。
姐妹俩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是孩子面对死亡的茫然与惊惧,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这对小姐妹身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终于挤出几个轻飘飘的字,如同风中即将飘散的羽毛:
“姊妹们…要…和睦…常…常走动…一根藤上…结的瓜…打断骨头…连着筋…”
这微弱的声音,像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萍儿和芹儿再也忍不住,小手紧紧攥在一起,压抑的呜咽声低低地响了起来。
血脉的牵绊,在临终的嘱托里,显得如此沉重而温暖。
然而,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深处,最深的惦记如同被南三河水浸泡了千百年的磐石,始终沉甸甸地坠着。
她浑浊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在昏黄的灯光下茫然逡巡,枯瘦如柴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下的粗布褥子上抓挠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海…海…”她艰难地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气息陡然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得愈发剧烈。
姬忠楜立刻俯身,把耳朵几乎贴到母亲嘴边:“娘?娘您说啥?”
奶奶的手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儿子粗糙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姬忠楜,仿佛要榨干生命里最后一丝清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叫…永海…回来…快…我要见他…我要…见我的海儿…”
这声呼唤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攥紧的手颓然松开,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瘫软下去。
只剩下胸膛剧烈而艰难地起伏,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每一次都令人揪心,仿佛下一次就会彻底停止。
姬忠楜急忙直起身,对着屋外大喊:“快!给永海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他奶奶要见他!十万火急!”
屋外的人应声跑去,脚步声在寂静的村庄里格外清晰。
屋里的空气愈发凝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炕上的老人,盼着她能撑到永海回来。
可奶奶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皮沉重得难以抬起,只有那一丝对孙子的牵挂,支撑着她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永海此刻正在几十里外的乡镇调研秋汛防范工作,接到电话时,他正蹲在田埂上查看沟渠疏浚情况。
听闻奶奶病危要见他,他心头猛地一沉,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回赶。
乡间公路崎岖,他能不能赶在奶奶弥留之际回到家?
奶奶临终前,还想对永海说些什么关于“本分”的嘱托?
而这份沉甸甸的临终嘱托,又将如何影响永海未来的为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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