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大牢。
阴暗潮湿的监牢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稻草与秽物混合的恶臭。
贾宝玉双手死死攥住冰冷的监牢栏杆:“好哥哥,你可知——可知我荣国公府的人,可曾来过?可有递什么话进来狱卒闻言,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嘴角咧开一抹讥诮的笑:“荣国公府?宝二爷,您这才来了多久,怎地什么年月日都不清楚了?还是说——如今在这里头待久,脑子不清醒了?”
贾宝玉心中一跳。
他强撑发软的双腿,虚着声开口:“你——你这是什么话?”
狱卒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站起身来,拎着水火棍,背负双手,缓缓踱步走到贾宝玉的牢房前,就见那狱卒用棍子敲了敲贾宝玉面前的栏杆,似笑非笑地开口:“也不怕告诉宝二爷一个好消息。如今你贾家——都快成整个京城的笑话了,你还在这儿做着有人赎你出去的美梦呢?”
“你不知道吧。你母亲王夫人,如今可不在府里头咯!”
贾宝玉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僵住了,忍不住反问便道:“她——不在荣国公府,还能去哪儿?”
狱卒见他这副憨傻的模样,嘴角一翘,心中顿时就升起了一丝快感。
原来这公侯勋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到了这衙门牢房里来,也是这般模样,旁的公子哥也就罢了,他并非没有见过。
但这位——可是衔玉而生的宝二爷。
就见狱卒笑呵呵地开口:“去哪儿了?回王家避难去了!”
“实话告诉你吧,你老子,也就是如今荣国公府的政老爷,要休妻了!你那好母亲,如今正跟你外祖家哭天抢地呢!”
“这事儿啊,如今满京城都传遍了!说你荣国公府治家不严,宠溺子嗣,以至于让你染上大烟,如今东窗事发,你爹就把火气全撒在你娘身上,要写休书了!”
“如今你们府里头,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谁还有功夫管你这个不成器的烟鬼?”
休妻?!
这两个字象两道惊雷,在贾宝玉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攥着栏杆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便软软地瘫倒在潮湿的稻草堆里。
母亲——要被休了?
米王家。
正堂之内,一片愁云惨雾。
王夫人坐在下首,用帕子不住地擦拭着眼泪,对着上首的兄长王子腾和嫂子哭诉不止,声音哽咽:“哥哥,嫂子,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
“那贾政——当真是个没良心的!他竟然要休了我!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他竟然半点都不顾念!”
王夫人抽抽搭搭,擦拭眼泪的时候,眸光不由得微微闪动,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隐藏:“玉儿他染上大烟,我这个做母亲的,是真真一点都不知情啊!他平日里被我拘在府里,如何能沾上那等肮脏东西?定是外头那起子小人教坏了他!”
“如今宝玉被关进了衙门,贾政自己没本事把儿子捞出来,反倒是来怪我王家女,说是要休妻。哥哥,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王家也不差他贾家,凭什么贾政如此对我?”
王子腾听得是眉头紧锁,怒火中烧。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欺人太甚!他贾政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竟敢如此薄待我王家的女儿!真当我王家没人了吗?”
只是,怒归怒,王子腾回头看着哭哭啼啼的妹妹,又忍不住一阵恨铁不成钢。
他拧着眉头道:“只是妹妹,你好歹也是荣国公府的正头太太,怎地就让人欺负至此?那贾政说要休妻,你就由着他了?府里的中馈,下人,听人说,不都是听你的吗?”
王夫人闻言,哭声更大了,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中馈、下人,原本自是由她掌管的。
可是自打周瑞家的、金钏)儿事情过后,王夫人在贾府的威信早就消失殆尽,在丫鬟婆子中,更是不得人心至极,反倒不如如今的王熙凤了。
此刻她这般低声啜泣,王子腾一面觉得头疼,一面却又对贾府如此作为感觉愤怒。
倒是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子腾太太,眼中带着几分审视。
对于她来说,小姑子这话,真假参半,怕是不能全信。
若说此事闹到如此地步,小姑子半点儿没有掺和,她自是不会信的。
且再退一万步,说到底,小姑子教子无方这话,倒也没有错。
这贾宝玉但凡出息一点,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思及至此,王子腾夫人便柔声劝道:“妹妹,事已至此,哭是没用的。依我说,还是该好生想想宝玉的前程。这哥儿,虽是衔玉而生,终究是被你们宠得太过了。”
“你且看看隔壁将军府的赵姨娘。她出身何其微贱?不过是一个家生奴才罢了。可如今呢?母凭子贵,就因为生了个贾环,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愣是让陛下亲封了五品诰命,成了太宜人!”
“这其中的道理,妹妹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话,简直比直接打王夫人的脸还要让她难受。
拿她一个国公府的正妻,去跟一个下贱的姨娘比?
王夫人心中郁卒,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她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下,脸上是没有遮掩的怨毒和不甘,只听得王夫人尖声开口:“他贾环有能耐?他要是真有能耐,就让他把宝玉给我从衙门里捞出来啊!
说到底,不还是嫡亲的兄弟?他难道能眼睁睁看着贾家蒙羞不成?!”
王子腾闻言,原本暴怒的思绪,突然象是找到了一个出口,眼睛猛地一亮。
“这贾环如今圣眷正浓,又是四品将军,又是解元公,正是圣眷优容的时候——”
米西街。
奉恩将军府。
王子腾带着几个家仆,乘着马车,一路轧着雪痕来到了府门前。
只是来到府门前的时候,王子腾微微有些忐忑。
贾环之大名——京中谁人不知?
此番上门,他一来是为了王夫人之事,但对于王子腾来说,他心中更多的,侧是想要借助此事,同贾环攀扯上关系。
有的时候,让旁人帮忙,并非只是单单欠了人情那么麻烦。
只因为人情一事,有来有回,有时候让自己先欠了,这样才能有来回交往的借口。
看到这看似来势汹汹的一帮人,门房小厮好歹认得这是王家的老爷,连忙上前拦住,笑道:“王大人,您稍等片刻,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王子腾淡笑一下,随后立在原地,心中缓缓打着腹稿。
不多时,小厮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着歉意:“王大人,实在是不巧,我们三爷——眼下不在府中。”
“不在?”
王子腾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有些疑惑,这个大冷天的,贾环能去哪儿?
想到这里,他便也就问了。
那小厮立于原地,脸上依旧挂着躬敬的笑容,轻声开口道:“回王大人的话,小的也不甚清楚。只是今儿个一早,城外就来了人,说是四爷、十四爷还有十三爷几位王爷,寻咱们三爷有要事商议,三爷便跟着入宫去了。”
此话一出,尤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王子腾原本满腔的蠢蠢欲动,瞬间被浇了个半凉。
四爷——十四爷——十三爷这几位如今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天潢贵胄,竟一同召见贾环商议事儿?
尤其是十四爷,刚从青海打胜仗回来,外头不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想要见十四爷一面。
便是王子腾,现如今他官拜京营节度使,听着威风,可便是他,想要见十四爷一面,也得提前递帖子,看人家的心情。
可贾环呢?
竟能被三位王爷一同请去商议要事!
这其中的分量,这其中的亲疏远近——还用多说吗?
这一刻,王子腾才无比清淅地意识到,他这个外甥,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算计的贾府庶子了。
双方的地位,早已发生了天翻地复的逆转。
他那点京营节度使的权势,在贾环如今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米书房内。
又沏了一盏茶。
一道身着石青色常服的身影推门而来。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贾环。
贾环看见王子腾,脸上并未露出多少讶异之色,只点了点头。
“舅舅今日怕是为了宝二哥的事来的吧。”
王子腾老谋深算,对于贾环言语倒也不意外,只听得他开口便道:“环哥儿,既如此,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
“宝玉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他——他糊涂啊!竟沾染上那等腌臜东西,如今被关在顺天府的大牢里,生死不知。”
“环哥儿,我知道,你同二房素有嫌隙。只是——再如何说,他也是你嫡亲的兄长,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如今他遭逢大难,你这个做弟弟的,帮他一把,舅舅记着你的情分,念着你的好。”
贾环听完,只是轻轻一笑,自顾自地坐下,端起下人早就备好的热茶,浅浅呷了一口:“舅舅,此言差矣。”
“其一,我与荣国公府,早已分家。户籍、宗谱皆已另立,算不得一家人了。昔日的恩怨,我不想再提,但如今再说兄弟情分,未免有些可笑。”
“其二,宝二哥有难,自有他的生身父母,自有国公府替他操心。我人微言轻,不过一介四品将军,如何能与国公府的体面相提并论?”
王子腾的脸色,顿时就有了几分尴尬。
他没想到,贾环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连半分转寰的馀地都不留。
眼看着气氛僵持下来,贾环的语气却又缓和了几分:“舅舅,其实此事,非是我不愿帮忙。”
“只是,舅舅要想清楚,如今下旨严禁大烟的,是谁?”
王子腾心头一凛。
是当今圣上。
只听得贾环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上对此事深恶痛绝,如今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宝二哥在此风口浪尖上事发,已是触怒了天颜。若是此刻强行将他捞出来,舅舅,你可曾想过后果?”
贾环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都敲在王子腾的心上:“圣上会如何想?会觉得是我贾环面子大,还是会觉得——是舅舅你这位京营节度使,不将他的旨意放在眼里?”
“为了一个不成器的贾宝玉,冒着被圣上厌弃的风险,甚至可能因此眈误了舅舅的大好仕途——舅舅,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吗?”
一番话,说得王子腾冷汗涔涔。
是啊!
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他只想着捞人出来,全了妹妹和王家的脸面,却忘了此事背后牵扯的是陛下煌煌天威!
王子腾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脸上顿时就变了颜色。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贾环重重一抱拳,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尴尬,只剩下后怕与感激:“环哥儿——多谢你今日提点!是舅舅糊涂了!险些酿成大错!”
“宝玉那孽障,便让他自生自灭去吧!我这个当舅舅的——横竖是管不了了!”
米贾家,荣禧堂。
当王子腾求助贾环失败的消息传回来时,堂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王夫人最后的希望破灭了,贾政心中似是怨愤,又有少许窃喜。
贾环便是连王子腾的面子都不给,想来——倒也不是不给他这个当父亲的面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下人再度来报。
“老爷,太太,九爷府上的夏青,夏管事前来拜访。”
夏青?
他怎么又来了?
夏青走进梦坡斋,看着堂内贾政脸上如丧考妣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对着贾政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政老爷,想必王子腾大人那边的消息,您也收到了。”
“奉恩将军府——怕是指望不上了。”
贾政的脸色一白,艰难地点了点头。
夏青施施然坐下,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茶沫,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在下今日来,还是为了前日之事。政老爷,想要救出宝二爷,普天之下,除了圣上,便只有我们九爷能说得上话了。”
“只是,我们九爷——也不是白白出手的。”
贾政心中一沉,他知道,正题来了。
夏青放下茶盏,声音陡然转冷:“政老爷,恕我直言,宝二爷如今的状况——可不太好。”
“我刚从顺天府那边过来,听说宝二爷烟瘾犯了,在牢里头是又吐又泄,满地打滚,丑态百出,最后——竟是生生晕厥了过去。”
“府尹大人说了,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这条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什么?!”贾政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
宝玉可是他的命根子,若是真死在了大牢里,他——他如何向老太太和列祖列宗交代?
看着贾政方寸大乱的样子,夏青心中冷笑,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他站起身,走到贾政面前:“政老爷,您可要想清楚了。”
“是一块死物石头重要,还是您儿子的性命重要?”
“只要您点头,将那块通灵宝玉交出来,我们九爷即刻便出手,保准让宝二爷安然无恙地回到府上。”
“若不然——您就等着给宝二爷——收尸吧!”
“收尸”二字,如同重锤一般,狠狠砸在了贾政的心头。
他看着夏青那志在必得的眼神,想着大牢里奄奄一息的儿子——
这一刻。
贾政闭上眼,身子微微颤斗,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好——”
“我——我答应你。”
“我交!”
这一回,可不是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