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人眼中,或许在曾经,王夫人算是一个宽仁慈厚之人,便是打骂赵姨娘和贾环,也不轻易打骂身边的丫鬟,给足了她们应有的体面。
但是若说王夫人最在意的,莫过于贾宝玉这一个儿子。
以至于这会儿,看到金钏儿主动挑逗贾宝玉,甚至还让贾宝玉去寻贾环身边的彩云,这就让王夫人忍不了了。
廊檐下。
王夫人攥紧袖口中的帕子,气势汹汹地走来,照着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金钏几见到来者是王夫人,眼见王夫人面上一片凶神恶煞,于是连忙下跪哭着便道:“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只是奴婢求太太,别打发了奴婢出去,这便是天恩了。”
“奴婢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若是被撵出去,那都见不得人了!”
金钏儿跟在王夫人身边,原本是再体面不过的人物,此时骤然下跪,趴伏于王夫人脚面哭泣哀求,满院子的丫鬟婆子,便是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
半个帮忙求饶的人都没有。
贾宝玉见到王夫人不高兴了,更是早就收回了手,哪里还敢说什么“讨不讨”之类的话语,他眼观鼻、鼻观心,盯着鹿皮靴子的鞋面,仿佛在那怔怔发呆。
王夫人见金钏儿如此,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只是冷笑一声,便道:“你还敢说这话?你跟我十来年,难道还不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似你们这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小骚蹄子,拼了命地想要往上爬,勾搭府里面的爷们。
”
“只不过,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要看看自己的那条贱命————究竟配不配!”
金钏儿听到王夫人这话,顿时脸上惨白一片,面无血色。
王夫人这话————捅了金钏儿的心肺管子,此般言语,对于金钏儿来说,未免太难听了一点。
王夫人见金钏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加之先前又打了一下,骂了几句,刚想要命人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唤来,也好将金钏儿发卖出去。
谁知道就是在这会儿,金钏儿抬起头,拈起一抹发丝,轻咬下唇,直至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她看向院子当中的水井,眼神中露出一抹决然,旋即惨笑一声,径直冲向水井中。
金钏儿————竟然想要当众投井?!
王夫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怒不可赦。
金钏儿怎么能,又怎么敢?
她若是投了井,那王夫人岂不是成了逼死金钏儿的存在,这么说来的话,王夫人又成了什么人?
金钏几这么一条丫鬟贱命,死了也就死了,可怜这口好不容易打出来的水井,还有她王夫人吃斋念佛的好名声,都要因为她被逼投井这个举动,而消失殆尽。
王夫人只觉得自个儿心中委屈至极,更令她委屈的,还在后头。
就见贾宝玉看到金钏儿有投井的趋势,于是赶忙吩咐人,匆忙之际,拦住了金钏儿,这才让这花骨朵儿似的姑娘,幸免于难,留下了一条性命。
看着金钏儿埋在自己胸口,泣不成声的样子,贾宝玉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以至于他这会儿忍不住转过头,看到王夫人,便想要开口。
只是在看到王夫人那张馀怒未消的脸时,贾宝玉原本心中积攒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理智回归,他说话的语气也和缓了不少:“母亲,我同姐姐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儿子寂寞,难不成关在府中这些日子,连找个姐姐妹妹说说话也不成了?”
语罢,贾宝玉还犹自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我如今也是大人了,母亲也不能总把我当小孩儿了。”
王夫人听到这话,火气顿时噌的一下上来。
只是,王夫人到底还没有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她知道自个几几子的性子,不过只是好颜色,喜欢姐姐妹妹罢了,再加之爷们都喜欢新鲜的。
这金钏几的模样,原也算不得上上乘,不过是如今顽笑嬉闹之际,透露出些许风情来,这才让贾宝玉动了心思。
眼下越是跟贾宝玉反着来,他的性子就越犟。
与其如此,倒不如按捺不提,转而私下里,一并发作。
不过只是一个丫头罢了,王夫人虽说权柄不如往日,但拿捏一个小小丫鬟,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面上就和缓了神色,露出一抹略有些僵硬的笑容来,似是嗔怪道:“正是因为你如今年岁大了,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才更不应该如此。这要是传出去,还象是个什么样子?左不过是个丫鬟,你想要,同母亲说一声,又何必在院子里,损伤爷们的脸面,同她嬉闹呢?”
贾宝玉闻言,心中一松。
倒是金钏儿,听到这话,莫名有些酸楚,但总觉得,心底有一种隐隐而来的不安感。
夜。
金钏儿自打被从东院赶出来以后,就一直住在老娘这里。
一月份。
京城的夜晚,飘着鹅毛大雪。
纷飞的雪迹,掩盖了温热的鲜血。
等到晨光熹微的时候。
看着雪地上早就冻僵发青的尸体,院落中才传来一声惊叫。
有认识金钏儿的丫鬟婆子,看着这发青的尸体背影,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于是就有那些胆子大的,上前一步,将那尸体翻了个面,然后就惊呼一声。
“金钏儿?!”
怎么会是金钏儿?
她昨儿个才被王夫人赶出来,怎地今几个就没了呢?
等金钏儿的老娘听到了消息,从荣国公府内赶回来,白老媳妇也不顾女儿那冰凉发青的肌肤,一把扑在上面,于是就嚎陶大哭起来。
人群也是难得见到这番惨状,尤其是这会儿也快要过年了,正是好日子的时候,谁能想到,突然发生这种晦气事儿?
便是他们这些旁观人,都难免要唏嘘几声。
只是唏嘘也就唏嘘了,这里附近的人,基本上都是宁荣两府的家生子,看完热闹,该去府里面伺候主子的还得去。
等到人群渐渐散去,白老媳妇还在抱着女儿的尸身干嚎。
然而就是这个时候,白老媳妇的背后,蓦然多出一抹人影。
只听得她轻轻开口:“我知道————你女儿怎么死的。”
顺天府衙门。
寒风卷着碎雪。
如刀一般,割过顺天府衙门前的青石台阶。
一席草席裹着金钏儿僵硬冰冷的尸身。
她僵直的手指,垂落在草席外,透露出冷白的死人气息。
白老媳妇身后的男丁,拖着草席,白老媳妇站在前面,则是跟跄趟过积雪,等来到最后一步台阶时,她猛地拾级而上,死死攥住登闻鼓的鼓槌。
“咚——咚一—”
登闻鼓的鼓声沉闷,好似雷鸣一般的心跳。
霎时间。
衙檐上的寒鸟被惊起,雪粒簌簌洒落在面容上,逐渐沾染在垂落的睫羽。
顺天府衙门里的人,原本还在打瞌睡。
听到这登闻鼓,顿时就吃了一惊。
这是发生了甚么大事儿了?
顺天府尹披上官袍,匆匆坐在衙门里,等到白老媳妇一众人等,来到衙门里的时候,看着衙门里的官老爷,不由得腿脚有些发软。
说到底,他们都是贾府的家生奴才。
家生奴才这事儿,打骂发卖,不过都是主家一句话儿的事儿。
便是活活打死了,也是他们自己活该,没有王夫人半点错处,顶多私下里嘀咕王夫人面慈心苦,虚以为蛇。
但是————
当白老媳妇想到先前那人说的话,言及还有九爷府的夏管事透露出宝二爷吸食大烟的事儿后,她的心中,便是一定。
当今圣上,对于大烟之事,手段之苛肃,已经到了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若是被人知晓了贾宝玉作为荣国公府二房嫡子,冒着大不讳还在吸食大烟,那————想来王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金钏儿不过同宝玉玩笑几句,那王夫人便如此,若是贾宝玉有了牢狱之灾————
想到这里,白老媳妇一咬牙,不再眈误,就将自己听到的证据,都和盘托出。
但是这话说出来后,上边的顺天府尹————却为难了。
且不说荣国公府本身便是四王八公之一,虽说如今宁荣两府,都没有朝中实权者,眼看着在走下坡路————
但是,这不是还有一个贾环么?
如今贾环眼瞧着要会试了,谁知道能不能有个贡士的功名,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贾宝玉的事儿,得罪贾环,那便得不偿失了。
说白了,贾宝玉除了那块儿玉,算得上是什么东西?
也就是那衔玉而生的异象,才让他看起来有些不同凡响,但是如今看来,怕不是也泯然众人罢了。
想到这里,顺天府尹思索再三,着人去了奉恩将军府,想要问一问贾环的意思。
西街。
奉恩将军府。
贾环正在书房中温书,却没有料到,这会儿却见焦大上前,言及顺天府尹有人上门,询问————有关贾宝玉的事儿。
这倒是稀奇了。
贾宝玉什么事儿,居然都能吹到他这里来了。
等听到贾宝玉吸食大烟的事儿被揭露后,贾环于是就笑了,转而便挥了挥手,开口道:“戒烟一事,乃是圣上亲自下旨,兼八爷负责督办。这大烟祸国殃民,吸髓蚀骨,害的无数人家家破人亡。今日府尹大人若是因我贾环的颜面徇私,明日便有无数烟鬼勋贵蔑视法度。”
“我贾环虽是贾家子弟,但更知王法如炉。说句难听的,莫说是宝玉,便是老爷和太太犯了禁,该锁拿问罪的,照样锁拿问罪!”
此话一出,顺天府尹那边的人马,心中便明白过来了。
因着关于贾宝玉大烟一事,贾环也并非完全都是由于自己的私心。
事实上,作为头一个披露出来的吸食大烟勋贵,贾宝玉此时造成的轰动,不可谓不大。
再加之背后还有九爷府上的人推波助澜,一路上,顺天府尹的人马,浩浩荡荡,就这么往荣国公府而去。
等衙门里的人马,径直闯入荣国公府后,别说是王夫人、贾母了,便是贾政,此时也骇了一大跳。
王夫人看着这帮人马,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陡然出现一种不好的预感。
却不曾想,就在这个时候,那衙门里的人马,冲上前,就把贾宝玉扣押起来。
贾宝玉此时可没有一官半职,他们对待贾宝玉,也不用太过小心。
倒是贾母,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幕,皱紧眉头,就露出一丝来自于史老太君的怫然不悦。
她顿了顿手中的拐杖,转而就沉声开口:“诸位大人,老身的玉儿这些时日都在府内,可没有去外头惹事。你们无端闯进老身的荣国公府,一言不发就捉拿宝玉,若是不把此事交代明白,老身便是拼了脸面,也要进宫,找陛下好好说道说道。”
闻言,原本还想要好声好气解释几句的衙役,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致。
听到贾母的话,他们只觉得可笑。
真当陛下什么陈年烂芝麻谷子的事情都管不成?
倒是贾政,这会儿看着瑟瑟发抖,双腿颤斗宛若筛糠一般的贾宝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说不定贾宝玉————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辜。
这孽障,说不定真干了什么混帐事儿!
想到这里,他心尖儿猛地一颤,难得拉下自己的脸面,对着平常自个儿看不起的小卒子,露出一副笑脸来:“这位兄弟,麻烦通融一二。好歹也让我们知晓,我这孽障,这又是犯了什么事儿吧?”
那衙役原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见贾政低头,他便也开口,顺势就说道:“政老爷,兹事体大,容我不能多说。只是我只能透露一点,令公子————这是同大烟,扯上关系了。”
说上这话的时候,衙役的目光,不无同情。
反观贾政、王夫人、贾母,面色先是愕然至极,然后一片惨白,转而脚下一个趔趄,向后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