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夏青,王夫人俨然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想来也是,这九爷府上的掌事,都要看在荣国公府的权势上避让,这如何能让王夫人心中不得意?
旁人看着,总觉得这举动不甚妥当,自从周瑞家的走后,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愈发显得上不了台面。
以至于今日,竟然做出这番行事来。
便是老爷不悦,拂袖而去,王夫人也没有太过在意。
对于当家太太来说,到底和普通的妾室不同,妾室能够仰仗的,也就是府中老爷的恩泽雨露,但对于当家太太来说,把持府中中馈,手握银钱支取,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儿。
然而真要说起来,破船还有三斤钉。
王夫人身边,不乏也有所谓的“忠仆”在。
这会子,便有人好言好语地劝说起来:“太太,奴婢瞧着,老爷方才似是动了真火的模样。奴婢私心里想着,太太不若先去服个软,省的老爷不高兴。毕竟今儿个这事说起来,也是太太有错处————”
这话虽然是对的,但是正所谓“忠言逆耳”,王夫人却不怎么爱听,她脸色微沉,便默然不语。
旁边作为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钏儿,这会儿瞧见了,便笑着开口道:“这又是什么话?太太乃是王家女,出自高门大户,本来就不似寻常女子,乃是将门之后。更何况太太乃是正头娘子,怎能同一般的妾室相比?”
“莫说太太进来了,便是太太做错了什么事儿,冲着这一层层的身份,老爷是个读书人,也该知道敬重太太才是。”
金钏儿作为大丫鬟,说话自然比旁的丫鬟婆子有分量,也自然更明白王夫人的心思,王夫人这会儿脸色顿时就好了不少。
倒是之前说话的那个婆子,默默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摇了摇脑袋,便不说话了。
翌日。
朝堂之上。
殿内龙涎香缭绕的青烟,凝滞在鎏金柱间。
其中,文武百官垂首摒息,双手捧着象牙笏板伫立于原地。
倏地大爷手下的吕东面如寒霜,行至丹墀前三步忽停,双手骤然攥紧,奏禀道:“陛下,臣吕东谨奏,弹劾九皇子奢靡无度,怀疑其挪用粮饷。”
“臣素闻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九皇子殿下不思社稷之重,反纵私欲,奢靡挥霍,更疑有挪用军需粮饷之嫌,实乃动摇国本、贻祸苍生之举。臣斗胆列罪如下——”
“其一,九皇子府上奢靡无度,耗费国帑。殿下府中锦衣玉食,一宴之费竟耗千金————”
“其二,挪用粮饷,中饱私囊。藏地平乱中,户部拨付青海粮饷三十万石,然军中仅收二十万石。馀者皆以转运损耗”为由截留。臣查证重记录,并无大灾大险,何来十万石之耗?”
“臣吕东斗胆,请陛下明察,速核帐册,请旨彻查户部、兵部及殿下私库往来帐目。”
“若查实挪用,更应严惩贪蠹。断然不可轻易废公器而肥私门!”
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就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藏地平乱一事才刚刚过去,吕东此刻就说起此事,究竟是因为这些日子来,同八爷、九爷府上的冲突,还是因为手中已经握有确凿的证据?
真要说起来,若说吕东无的放矢,似乎也不可能,毕竟所谓的“三十万石”、“十万石”,显然也是经过了一番私下探查。
庆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
但是很快,想到八哥安排的后手,他又迅速镇定下来。
吕东说的不错,但他查到的,也不过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罢了,纵使父皇此刻雷霆之怒,牵连到他的身上,纵算父皇心中再怎么怀疑,但是对于庆来说,只要他们没有十足的证据————
他,庆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九爷府上的财神爷庆糖。
想到这里,他原本攥紧的手,又缓缓松开。
只是这一刻,庆糖也未曾注意到,人群中,有一道瘦削的人影,脸上的神情如丧考妣。
他,赫然就是被八爷拿出来,当作弃子的顶罪羊。
纵使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当心中最后一抹侥幸,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之际,此人的心中,还是不由得泄露出了一丝愤怨。
这些皇子们做的事情,好处他是半分没有沾到手,可偏偏却因为这种盘根节错的利益关系网,他却不得不被推出去,此刻作为替罪羔羊。
藏地平乱一事,兹事体大。
他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此时事发过后,圣上究竟会如何雷霆震怒,他此刻看清前路后,就连怨恨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恳求八爷等人,好歹劝说陛下几句,不要牵连他的家人、族人————
东城。
东直门。
东四牌楼处。
此处也是九爷之铺面之一。
因着今日朝堂弹劾,陛下雷霆震怒,于是特地让人将九爷手下的铺子都封了,开始查抄核对其中的帐本,想要找到他挪用粮饷的证据。
而作为最大铺面之一的东四牌楼,赫然也在其中。
只是,东四牌楼被查抄了,这也便说明,东四牌楼后边的烟馆————也没了。
这可就苦了贾宝玉了。
一连好几日,贾宝玉都寻不到地方吸食大烟,再加之他手中没有银钱,不能购买昂贵的戒烟丸,这也就导致,贾宝玉根本没有法子吸食大烟。
尤其是现在京中对于大烟的管控初具成效,贾宝玉更加举步维艰,偏生自个儿还没有真正的勇气戒烟,也正是如此,这些日子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对于京中戒大烟的人来说,这种生理征状,可谓是极其难以忍受的。
在禁用四个时辰到六个时辰的时候,算是初期,刚开始还好,只不过是涕泗横流、哈欠连天,冷汗涔涔。
但等到六个时辰到十八个时辰后,贾宝玉就只能躺在床上,只觉得腿部痉孪如同蚂蚁啃食,背部如同千斤压顶,同时呕吐到胆汁都吐出来,腹泻脱水。
简直跟三魂丢了两魄,阎王殿前打转一般。
贾宝玉根本不敢声张,这事儿也根本不是找太医大夫便能治好的,可他这征状,实在是太明显了,以至于夏金桂看出了几分不对劲。
可是如今的夏金桂,早就因为王夫人要抱走儿子,贾宝玉不做声这事儿,被寒透了心。
她此刻,若非碍于自个儿还在府中,简直恨不得生啖贾宝玉的骨肉,也好让他知晓自己的痛楚。
至于感情?
那是半分都没有。
夏金桂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谋划着名如何更进一步,再想方设法给自己儿子折腾一点好东西,一面就乐呵呵地看热闹。
她甚至心中还有一个更加隐秘的念头。
若是借助此番机会,真让贾宝玉趁机戒了烟瘾,反倒是不美了,她倒是很想要看见,王夫人知晓自个儿的通灵宝玉得了烟瘾,究竟又是什么模样和神情。
也就是这会儿的功夫,夏奶奶————进府了。
要说起来,夏奶奶对于贾宝玉一大家子,也可谓是恨之入骨。
若非这起子白眼狼,她好端端的女儿,如何会沦落到如今这不上不下,被人看轻的地步?
而她今日前来,正是为了一桩大事儿。
说来,夏奶奶找上门,还是因为有人找到他,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九爷府上的夏青。
按理来说,以夏青的倨傲,自然不会亲自上前,找到夏奶奶,只是他早就听说了夏金桂和王夫人之间的渊源。
正是因此,夏奶奶上门,见着夏金桂便开口:“你可知道,贾宝玉吸食大烟了?”
夏金桂闻言,当即就吃了一惊,此事隐秘,便是她也是最近才知晓的,母亲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夏奶奶见到夏金桂如此,哪里还不知晓夏金桂早就明白了贾宝玉吸食大烟的事儿,于是就愈发恨铁不成钢起来,戳着夏金桂的额头,一指一指便道:“你啊你,我还道你是个机灵的。谁曾想,进了这虎狼窝,你居然任凭荣国公府这帮人骑在你脖子上拉屎撒尿。”
见夏金桂皱眉,夏奶奶又叹气:“金桂,你可别嫌我这话说的难听。这话糙理不糙的道理,你也该懂得才是啊————”
夏金桂安抚似的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眸光微微一凝,转而就笑着开口道:“妈,我的意思是,你说得对。我先前皱眉,只是在思忖,贾宝玉和太太既然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合该给他们些教训,也好教他们知晓,我夏金桂可没有他们以为的那般好欺负。”
夏奶奶一脸欣慰。
能说出此番话的夏金桂,这才是她记忆中的女儿,正好,结合夏青所说的事儿,夏奶奶倒是有了个主意,掩嘴便笑起来:“难得你如今想明白了。我瞧着这位太太,把自个儿那块顽石,当做乌眼鸡似的宠着,生怕旁人抢走了她那蠢蠹儿子。”
“我听闻,那宝玉不是爱吃丫鬟口脂么?那便让他多找几个姐姐妹妹说说话儿,平日里一道乐一乐。我倒要看看,是她王夫人先着急,还是咱们先着急。横竖你如今已经有一个依靠了,便是再多出几个姨娘来,那倒也无所谓————”
“至于那大烟————”
夏奶奶微微眯眼,便不无恶意和痛快地笑着开口道:“那便让他吃着。至于花了我夏家多少银子,到时候————我都要让荣国公府吐出来。要不然,吸大烟的事儿闹腾出来,我就不信,陛下雷霆之怒,焉能不让他贾府宛若风雨飘摇中的扁舟。”
语罢,母女两人相视而笑。
荣国公府。
却说,自从夏金桂和夏奶奶商量完后,夏金桂对于贾宝玉的手,顿时就宽松了不少,偶尔也会从手指缝中,露出些银钱。
这些银钱对于夏金桂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贾宝玉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他拿着夏金桂给的银钱,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要跑去烟馆,奈何如今烟馆几乎已经没了,他只能捧着大把大把的银子,跑去私下里买一些价格高昂的戒烟丸。
至此,贾宝玉再度恢复正常。
他的心中,也总算是缓缓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宛若生死一线的一遭,算是熬过去了,只是话又说回来,经过此事,贾宝玉对于夏金桂也多了几分敬重。
不管怎么说,夏金桂可是他的财神爷。
他能不能吃上戒烟丸,全靠夏金桂的嫁妆银子。
就在今日。
贾宝玉前去王夫人的院子里时,就见廊下,金钏儿穿着带兔毛的袖套,捂着通红的双手,在那哈着白气。
她一面搓手哈气,一面轻轻跺脚,粉白的脸颊,顾盼之间,竟然也颇有几分姿色,最要紧的是待在王夫人身边久了,瞧着不象是个丫鬟,倒象是正经人家的小姐。
贾宝玉见状,心中一动,于是蹑手蹑脚走到金钏儿身后,将她耳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瞧见来者是宝二爷,便抿嘴,娇娇俏俏就是一笑,横了宝玉一眼:“二爷可又是在作怪了。这坠子二爷拿走了,可要收好,若是弄丢了,我可不依!”
贾宝玉爱极了女人这般情态,于是就朝自己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
金钏儿并不睁眼,只是用濡湿的粉舌微微一卷,于是就将香雪润津丹送入口中,待到这香气在口中化开,她才娇笑着,凑到贾宝玉脸颊边,微微哈了一口气。
顿时,香风迎面扑来。
宝玉难耐,于是上来便想要同往日一般,同这般姐姐歪缠着,拉着金钏儿的手,悄悄笑道:“明儿个,我同母亲讨了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搅着发丝,并不言语。
贾宝玉愈发心急,更加歪缠着,甩着金钏儿的手,便开始耍无赖起来:“姐姐若是不说话,那我便等母亲醒了,就讨了。”
金钏儿似喜似嗔,羞得推了贾宝玉一把,便笑道:“二爷这是忙什么?俗话说,金簪子掉进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二爷若是想要丫鬟,我瞧着环三爷身边的彩云倒是不错,二爷不若讨了她,也总比讨了我要强。”
宝玉冷哼一声:“凭他怎么样,我只守着你。
而就在此时,廊下,王夫人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眸光阴沉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