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愣住了。
她松开夏浅浅,慢慢地转过身。
她的视线落在那块黑色的墓碑上,落在那张黑白照片上。
周围的风雪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洛溪那双总是充满食欲和快乐的大眼睛里,迷茫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
她当然认得那张照片。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那是唯一一个不会嫌弃她吃得多,会在自助餐厅里帮她抢龙虾,会把自己的那份甜点偷偷留给她的笨蛋绿翼。
“绿……绿翼?”
洛溪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只有冷风吹过墓碑发出的呜呜声。
洛溪往前走了两步,走得很慢,象是怕踩碎了什么东西。
她走到墓碑前,伸出那只肉乎乎的小手,想要去戳一戳照片里那个人的脸。
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刺骨的石材。
没有温度。
没有那软软的触感。
也不会有人羞红了脸躲开,小声说小溪别闹。
“你在里面干嘛呀?”
洛溪歪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斗的哭腔,却还在强行假装这是个恶作剧。
“里面很冷的,你不是最怕冷了吗?快出来啊。御主回来了,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这次我不跟你抢牛肉卷了,全都给你吃。”
墓碑沉默着。
洛溪眼里的光,一点点地碎了。
她作为贪饕,对生命能量的感知最为敏锐。
她其实在出来的第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这里没有绿翼的气息。
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里只有石头,只有死气沉沉的泥土。
“骗人……”
洛溪的肩膀垮了下来。
她突然跪坐在雪地里,两只手胡乱地在身上摸索着。
一大把还没拆封的高级源能巧克力,一包绿翼最喜欢的抹茶味曲奇,还有一瓶她珍藏了很久、一直舍不得喝的限定版波子汽水。
“是不是因为我上次抢了你的布丁,你生气了?”
洛溪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撕开那些零食的包装袋。她的手冻得通红,撕不开包装袋,就用牙齿去咬。
“呲啦”一声。
包装袋撕开了,巧克力撒了一地。
洛溪捡起那些沾了雪的巧克力,不管不顾地往墓碑前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出来好不好?这些都给你。我以后再也不贪吃了,我把我的那份也给你。求求你了,绿翼,你出来吃一口啊……”
洛溪把那块抹茶曲奇递到照片嘴边的位置,举了半天。
曲奇饼干很快就被冻得硬邦邦的。
无法填补的空虚感瞬间吞噬了她。
她感觉到了一种比饥饿还要可怕一万倍的感觉,那是名为失去的空洞。
“哇——!!!”
她扔掉手里的零食,一头撞进墓碑前的雪堆里,两只手死死抱着那块冰冷的石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呜呜呜……绿翼你别睡了,地上好冷啊……”
哭声在空旷的陵园里回荡,惊起了远处的几只寒鸦。
沉弦站在后面,看着那个平时只知道吃喝傻乐的小家伙此刻哭得象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
他走上前,蹲下身,想要把洛溪拉起来。
但洛溪死死扒着墓碑不肯松手,她的眼泪流下来,在脸上结成了冰,把睫毛都粘在了一起。
夏浅浅也跪了下来。
她从后面抱住洛溪,把脸埋在洛溪小小的肩膀上。两个女孩在风雪中抱作一团,一个是失去了刀的战士,一个是失去了朋友的兵器。
她们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成了这个胜利之夜最悲凉的注脚。
……
不知过了多久。
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将三人变成雪人。
洛溪哭累了。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夏浅浅强撑着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把洛溪从地上抱了起来。
“好了,小溪。别哭了。”
夏浅浅用那块已经变得冰凉的毛巾,轻轻擦去洛溪脸上的泪痕和泥土。她的动作很轻,眼神里带着一种象是母亲般的怜惜。
“绿翼她……她只是换了个地方睡觉。她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哭成这样,不然她会心疼的。”
洛溪抽抽搭搭地靠在夏浅浅怀里,两只眼睛肿得象桃子,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从墓碑上滑落的巧克力糖纸。
“走吧。”
夏浅浅看了一眼墓碑,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的告别,然后转过头看着沉弦,强行挤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
“这里太冷了,再待下去都要感冒了。沉弦,我们带小溪去吃点东西吧。”
她象是为了活跃气氛,故作轻松地说道:
“虽然那个王记包子掉地上了,但现在天还没亮,我知道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海鲜粥铺,味道特别好。还有小溪最喜欢的虾饺和流沙包。”
夏浅浅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洛溪,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她冻红的小鼻子。
“小溪,浅浅姐请客,管饱!你想吃多少笼都行,我们把老板吃穷好不好?”
按照以往的剧本。
听到“管饱”、“虾饺”这些关键词,洛溪的耳朵会瞬间竖起来,眼睛会放光,哪怕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也会一边挂着鼻涕泡一边喊着“万岁”。
这才是贪饕。这才是那个没心没肺、胃口连接着黑洞的吃货。
但是这一次。
洛溪没有抬头。
她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了夏浅浅的羽绒服里,那双原本总是四处乱瞟查找食物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
过了好几秒,她才闷闷地发出了声音。
“不想吃。”
声音很小,很哑。
夏浅浅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洛溪没听清。
“那家店的流沙包真的很绝哦,咬一口会流好多好多蛋黄……”
“浅浅姐。”
洛溪打断了她。
小姑娘抬起头,那张总是脏兮兮、挂着食物残渣的小脸上,此刻却干干净净,只有还没干透的泪痕。
她看着夏浅浅,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就在那里的绿翼的灵魂。
洛溪摇了摇头。
“我不想吃。”
洛溪吸了吸鼻子,眼泪又在眼框里打转。
“我第一次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哪怕是龙肉摆在面前,我也一口都吃不下。”
贪饕没有了食欲。
沉弦走过去,脱下自己的黑色风衣,裹在了只穿着裙子的洛溪身上,把她裹成了一个黑色的粽子。
“那就回家。”
沉弦轻声说道,“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再吃。”
洛溪乖巧地点了点头,缩在风衣里,象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聒噪。
……
三人回到了车上。
车里的暖气依然在呼呼地吹着,但车厢里的气氛却比来时更加沉默。
夏浅浅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她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通过布满积雪的挡风玻璃,看着前方漆黑的夜色。
“沉弦。”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平静,透着一股大彻大悟后的空灵。
沉弦坐在副驾驶,正在用源能帮后座睡着的洛溪驱散体内的寒气。
“恩?”
“你刚才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夏浅浅转过头,看着沉弦。路灯的光通过车窗打在她脸上,将她的半张脸映得惨白,另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我打算走了。”
沉弦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走?去哪?回夏家吗?”
“不。”
夏浅浅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回那个家有什么用?听那些长老们唉声叹气,说我废了,说我给家族丢人?还是让他们再给我找一把新的s级刀姬,逼着我重新去练那些我根本学不会的刀法?”
她深吸了一口气,象是要把胸口里的浊气全部吐出来。
“我累了,沉弦。真的太累了。”
她抬起手,指了指窗外的漫天大雪。
“这雪,太冷了。”
“这两年来,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感觉周围都是冷的。北境的战壕是冷的,绿翼的尸体是冷的,就连这家里的被窝,怎么捂都捂不热。”
“我感觉我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冰渣子。”
夏浅浅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穿透了这层层风雪,看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想去一个暖和的地方。”
“越暖和越好。最好是没有冬天,永远都是大太阳,晒得人皮肤发烫的那种地方。”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世界地图,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掠过了那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北方,一路向南,跨过山川湖海,最后停在了一条红色的虚在线。
赤道。
“我想去这里。”
夏浅浅的手指点在那条在线,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那是对生的渴望。
“我想去海边。在那买个小房子,或者是开个卖椰子的小店。每天早上起来不用练刀,不用听集合哨,不用担心警报响。”
“我就穿着短裤短袖,躺在沙滩上。看着太阳升起来,再看着太阳落下去。”
“我要让阳光把这几年钻进我身体里的寒气,一点一点,全都烤出来。”
沉弦看着她。
看着这个曾经在雪地里挥刀一万次、发誓要成为圆桌骑士的女孩。
此刻的她,眼里没有了那种倔强的锋芒,只剩下一种象是风中残烛般的脆弱,以及一种想要逃离一切的决绝。
这算是一种逃避吗?
或许是吧。
但在经历了那样残酷的生死离别,在亲眼看着挚爱之物碎在眼前之后,谁又有资格要求她继续握着刀去战斗呢?
但夏浅浅只是个普通人。她努力过,拼命过,也破碎过。现在,她只想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去查找一点属于自己的温度。
“好。”
沉弦点了点头,声音温柔而坚定。
“那就去吧。去最南边,去那个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夏浅浅的手背。
“如果钱不够,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记得给我发消息。这次,我一定会回。”
夏浅浅看着沉弦,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她笑得很释然。
“恩。”
她发动了车子。
老旧的引擎发出一声轰鸣,车灯刺破了黑暗,照亮了前方那条铺满白雪、通往山下的路。
“沉弦,你知道吗?”
夏浅浅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轻声说道,象是在对自己说,也象是在对后座那个并不存在的绿色身影说。
“以前我觉得,握住刀才能保护一切。”
“但现在我觉得,能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安安静静地睡个午觉,才是最伟大的事。”
车子缓缓驶离了陵园。
后视镜里,那排黑色的松柏和那块小小的墓碑,逐渐被风雪吞没,最后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夏浅浅没有再回头。
就好象,她正在驶向她的赤道。
驶向那个没有冬天、没有死亡、只有无尽暖阳的馀生。
“接下来去哪?”
沉弦忽然问道。
“恩……咱们回一趟江城吧,怎么样?”
夏浅浅回眸浅浅一笑,开口问道。
沉弦听后,点了点头。
……
江城的冬天总是带着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
沉弦和夏浅浅并肩走在汉江路那条被无数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板路上。这里刚刚经历过战后的清扫,路边的梧桐树叶落尽了,光秃秃的枝丫在灰白色的天空中画出凌乱的线条。
没有了京城的庄重,也没有了前线的肃杀,这里充满了一种独属于市井的烟火气。
“那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吧?”
夏浅浅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指了指街角一家门脸不大的面馆。
那是一家名叫“老蔡热干面”的小店。招牌上的红漆已经剥落了大半,门口那口巨大的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色的蒸汽,浓郁的芝麻酱香味混杂着箩卜丁的酸爽味,霸道地占据了整条街道的空气。
“恩。”沉弦点了点头,看着那个熟悉的招牌,“那时候你刚从京城偷跑出来,说是要历练,结果第一天就被人追杀,差点被人抓住。”
“别提了。”夏浅浅把脸埋进围巾里,露出的耳朵尖有点红,“那时候蠢死了,要不是当初遇到了你,恐怕就真的要交代在那里了。”
两人走进店里。
老板还是当年那个胖乎乎的大叔,只是两鬓多了些白发。
“两碗全料,多放辣椒,一碗不要葱。”沉弦熟练地喊道。
夏浅浅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沉弦:“你还记得我不吃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