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沉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用开水烫了烫筷子,“以前给你带早饭的时候,哪次放了葱你不是挑半天?”
夏浅浅低着头,看着沉弦手里那双被热水烫得冒烟的木筷子,眼神变得有些柔和,又有些黯淡。
面端上来了。
金黄的面条裹满了黑褐色的芝麻酱,红色的辣椒油象是一把火点燃了食欲。
夏浅浅拿起筷子,却没有急着吃。
她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通过白雾,仿佛看到了那个夏天。
“那时候我觉得你这人真怪。”夏浅浅搅拌着面条,声音很轻,“明明那么缺钱,我给你那么多钱让你教我一招,你死活不收。”
“原则问题。”沉弦吃了一大口面,辣味让他微微眯起眼睛,“那时候你的基础太差,教你高深的招式你也学不会,只会伤了手腕。”
“是啊……基础太差。”
夏浅浅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虎口处那层厚厚的老茧。那是这六年来,她为了追赶眼前这个人的背影,日日夜夜挥刀留下的痕迹。
可现在,这些老茧终究会随着时间慢慢软化,最后消失不见。
就象她那段无疾而终的武道生涯。
“快吃吧,坨了就不好吃了。”
沉弦敲了敲桌子。
夏浅浅回过神,大口吃了起来。
芝麻酱很香,辣椒很辣,辣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她一边吸着气,一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睛,狼狈得象当年那个丢了钱包的小女孩。
“好辣……这家店的辣椒怎么变这么辣了……”
她抱怨着,声音哽咽。
沉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酸豆角拨了一半到她碗里,那是她最喜欢吃的。
吃完面,两人又去了江边的旧武馆。
那座武馆已经拆迁了,只剩下一片废墟和几根断裂的水泥柱子。
夏浅浅站在废墟上,看着远处滚滚东流的江水。
“沉弦,你知道吗?其实那时候我也并不是为了历练才来江城的。”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逃避。”
夏浅浅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砖,“那时候我想证明我也能象个侠客一样闯荡江湖。结果江湖没闯成,先遇到了你这个大魔王。”
她转过身,背对着江风,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
“幸好遇到了你。”
她笑着,眼睛里倒映着灰色的江水。
“不然我可能早就灰溜溜地回京城嫁人了,哪里还能见识到这几年的波澜壮阔。”
沉弦看着她。他能感觉到,这次回来,夏浅浅变了很多。她变得更爱说话了,象是要把这辈子没说完的话都在这几天说完。
但他没有打断她。
……
飞机降落在京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两人没有休息,直接打车去了刀剑学府。凭借着现在的身份,门卫甚至没有阻拦,反而激动地对着沉弦敬礼。
深夜的学府空无一人。只有路灯照亮着纷飞的大雪。
他们走到了第三演武场。
这是当年入学考试的地方。
巨大的环形竞技场中央,那个曾经被无数考生踩踏过的擂台,已经被雪复盖。
夏浅浅走到擂台边缘,伸手抚摸着那冰冷的围绳。
“还记得这里吗?”夏浅浅轻声问道,“那时候我只有c级的源能反应,考官都摇头了。是你在这个擂台上,用一把木刀,压制把实力压制在同等级,硬生生陪我打了半个小时,展示了我的轫性,才让考官破格录取了我。”
“记得。”沉弦走上擂台,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那时候你倔得象头驴。明明手腕都肿得握不住刀了,还死活不肯认输。”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输了,我就再也追不上你了。”
夏浅浅转过头,看着沉弦。
她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凄凉。
“沉弦,能最后再陪我练一次吗?”
她问道。
“但我没有刀了。”她摊开双手,那双手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了绿翼的重量。
“用这个。”
沉弦弯下腰,从旁边的枯树上折下两根树枝。他修剪掉多馀的枝丫,将其中一根递给夏浅浅。
“心中有刀,手里就有刀。”
夏浅浅接过那根干枯的树枝。树枝很轻,甚至有些脆弱,稍微用力就会折断。
但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握“刀”了。
“好。”
夏浅浅深吸一口气。她脱掉了厚重的羽绒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羊绒衫站在雪地里。
起势。
虽然已经决定放弃,虽然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但当她摆出那个架势的时候,沉弦依然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雪地里挥刀一万次的女孩的影子。
“哈!”
夏浅浅低喝一声,踩着积雪冲了上来。
树枝划破空气,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声。
沉弦没有动用任何源能,甚至没有动用s-oga的身体素质。他把自己压制到了普通人的水平,手中的树枝轻轻一挑,格挡开了夏浅浅的攻击。
啪。
树枝相交,发出清脆的声响。
夏浅浅变招很快。上撩、侧劈、突刺。那是沉弦当年手柄手教她的“基础十三式”。
两人在风雪中起舞。
没有源能的光效,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两根树枝在雪夜里碰撞的声音,还有夏浅浅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十分钟。二十分钟。
夏浅浅的动作越来越慢,她的体力已经透支了。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遇冷后结成了冰渣。
“最后一招!”
夏浅浅嘶吼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高高跃起,手中的树枝带着决绝的气势,向沉弦劈来。
那是她最强的一招,也是她曾无数次幻想能碰到沉弦衣角的一招。
沉弦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从天而降的身影。
他没有躲,也没有挡。
他只是微微侧身,任由那根树枝轻轻打在他的肩膀上。
啪。
树枝断了。
夏浅浅摔进了沉弦的怀里。
她没有力气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滚烫的呼吸喷在沉弦的脖颈上。她的手还死死地攥着那半截断掉的树枝,指节发白。
“打中了……”
夏浅浅趴在沉弦的肩膀上,声音细若游丝。
“恩,打中了。”沉弦伸手扶住她,防止她滑倒,“很漂亮的一刀。”
听到这句话,夏浅浅的身体猛地颤斗了一下。
她松开了手。
那半截树枝掉在雪地上,很快就被大雪掩埋。
“谢谢。”
她在沉弦耳边轻声说道。
“谢谢你,圆了我的梦。”
这一战,不仅仅是告别过去,更是告别那个一直在追逐、却永远也追不上的自己。
……
京城国际机场,航站楼。
离别时刻,雪停了,初阳升起。
清晨的机场大厅人来人往,广播里播放着各种航班的登机提示音。
夏浅浅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米色风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鲜艳的红色围巾,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她只带了一个很小的行李箱,仿佛要把过去二十几年沉重的人生全部留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
“就带这点东西?”
沉弦看了一眼那个小箱子。
“那边很热,不用穿羽绒服,也不用带护甲。”
夏浅浅笑着说,她的脸色比昨晚红润了一些,象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而且我想在那边买新的。新裙子,新拖鞋,甚至是新名字。”
“也好。”沉弦点点头。
广播响起了提示音:“前往三沙群岛的ca889次航班即将开始登机,请旅客……”
“我该走了。”
夏浅浅抓紧了行李箱的拉杆。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沉弦。目光从他的眉毛,划过他的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嘴唇上。她象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视网膜里,带进坟墓里。
“沉弦。”
“恩。”
“恩,对洛溪好一点。别老让她饿肚子,虽然她怎么吃都吃不饱。”
“知道了,现在的源能管够。”
“还有……”
夏浅浅的声音顿住了。
她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沉弦。
这是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
沉弦能感觉到她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能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颤斗。
“沉弦,你要好好的。”
她在沉弦耳边呢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你现在是最大的英雄,要受万人的敬仰。你要活得比谁都精彩,连带着我和绿翼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沉弦反手抱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会的。你也是,到了那边,记得晒太阳。”
拥抱只持续了短短五秒。
夏浅浅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她深吸一口气,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把手伸进风衣的口袋,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信纸。
信纸是淡粉色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这个给你。”
夏浅浅把信纸塞进沉弦的手里。
“现在别看。”
她按住沉弦想要打开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等我走了……等看不见我了,你再看。”
沉弦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好。”
他答应了。
“那我走了。”
夏浅浅最后看了沉弦一眼,然后猛地转身,拉起行李箱,大步走向安检口。
她走得很快,背挺得很直。
她不敢回头。
因为她怕一回头,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会瞬间决堤。
沉弦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米色的身影穿过人群,过了安检,最后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周围的人潮涌动,有人欢笑重逢,有人痛哭离别。
沉弦低头,看向手中的信纸。
他缓缓展开。
信纸上只有几行字,字迹清秀有力,却在某些笔画的末端有着微微的晕染,象是写字的人曾经在这里落过泪。
……
沉弦: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飞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了。
别笑话我用写信这种老土的方式,有些话,面对着你那双眼睛,我这辈子都说不出口。
其实,我在刀剑学府练到晕倒的那几次,都是因为看到了你在旁边经过。我想让你多看我一眼,想听你夸我一句“有进步”。
其实,绿翼活着的时候经常笑话我。她说我的心跳频率,只有在见到你的时候才会超过一百二。
沉弦,我喜欢你。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也不是徒弟对师父的崇拜。
是那种想和你一起吃早餐,想和你一起逛超市,想在下雪的时候把手塞进你口袋里的喜欢。
我暗恋了你好久好久,事实上,当初在江城相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我本来想,只要我努力练刀,只要我能成为圆桌骑士,我就能站在你身边,堂堂正正地告诉你这句话。
但我失败了。
你跑得太快了,沉弦。你从凡人变成了神,变成了天上的月亮。
而我,拼尽了全力,依然只是地上的一块碎石头。
现在,绿翼也没了,我的刀也断了。
我不配站在你身边了。
所以,我决定逃跑了。
这一次,是真的逃跑。
我要去赤道了。
我要把这份喜欢,连同这漫长的冬天,一起留在这个城市里。
别来找我。
就让我保留最后一点点自尊,在你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倔强的、虽然笨拙但还在努力挥刀的夏浅浅吧。
再见了,我的英雄。
再见了,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
——胆小鬼夏浅浅
……
沉弦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
那张薄薄的信纸在他的指尖微微颤斗。
他抬起头。
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白色的客机正昂起机头,冲向云宵。
它划破了冬日的长空,在这个清冷的早晨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洁白的尾迹。
越来越远。
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
沉弦感觉胸口象是空了一块。
那是一种不同于战斗受伤的痛,它不剧烈,却绵长,象是一根细线勒进了心脏的软肉里。
那个女孩带着她小心翼翼藏了一路的爱意,飞向了没有他的夏天。
“再见。”
沉弦对着那片空荡荡的天空,轻声说道。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按照原本的折痕叠好,放进了离心脏最近的那个口袋里,然后扣上了扣子。
风停了。
但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