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条,一页页。
从惊恐的担忧,到碎碎念的日常,再到绝望的祈祷。
这些文本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笨拙、最赤裸的牵挂。
在这个全世界都想要沉弦命的黑暗岁月里,有一个毫无天赋的女孩,躲在被窝里,用这几千条发不出去的信息,试图用一根细细的线,拽住那个正在坠入深渊的朋友。
沉弦的手指停在了屏幕上。
即使是在面对深渊九大统治者时都未曾波动的心脏,此刻却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涩。
温暖。
沉重。
他一直以为那是孤独的旅程,是一场只有他和妹妹、刀姬们的孤狼冲锋。
却没想过,在那个早已被他抛在身后的旧世界里,还有一盏灯是始终为他亮着的。
“傻不傻。”
沉弦的声音有些低沉,他关掉屏幕,将终端紧紧握在手里,然后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女孩。
“那时候信号被屏蔽了,我也怕连累你。”
沉弦解释道,语气里带着歉意。
“我知道。”
夏浅浅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围巾里,“我也没指望你回。就是……发着发着就习惯了。就象写日记一样。”
“谢谢。”
沉弦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夏浅浅的脸有些红,她有些慌乱地避开沉弦的视线,抓起一把雪搓了搓发烫的脸颊。
“哎呀,别说这些了,怪矫情的。”
她试图转移话题,强行挤出一个笑容,“现在好了,你回来了,也没人敢通辑你了。这几千条消息就算是我给你写的自传了!”
沉弦也笑了。
他靠在长椅的靠背上,整个人放松下来。
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有些狼狈,但依然充满活力的朋友,他觉得今晚的风雪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那你呢?”
沉弦侧过身,看着夏浅浅。
“这些日子里过得怎么样?我看你刚才在练刀,虽然动作还是很丑,但力量确实比以前大了不少。”
他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绿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总是跟在夏浅浅身边,喜欢抱着个游戏机玩游戏的小刀姬。
她叫绿翼。
以前每次沉弦带着洛溪来武馆,洛溪那个吃货总会缠着绿翼要零食吃,两个小家伙关系好得象是亲姐妹。
“对了,绿翼呢?”
沉弦左右看了看,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刀姬的气息。
“怎么没看见她?这大冷天的,你该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了吧?要是让洛溪知道,肯定要吵着去找她玩。刚才洛溪还在船上念叨,说好久没吃绿翼做的抹茶饼干了。”
沉弦笑着问道,语气轻松自然。
然而。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
原本还在强行假装轻松的夏浅浅,整个人象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正在搓雪的手僵在了半空。
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然后象是一块被摔碎的镜子,瞬间布满了裂纹,最后彻底崩塌。
风雪似乎更大了。
呜呜的风声在两人之间回荡,象是在哭泣。
夏浅浅慢慢地放下了手。
她没有看沉弦,而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缠满绷带的手掌。
她的肩膀开始颤斗。
幅度很小,却频率极快。
沉弦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他瞬间察觉到了异常。
他听到了夏浅浅的心跳声,快得不正常,带着一种极度惊恐后的心悸。
他还闻到了一股味道,那不是雪的味道,而是一股淡淡的、经久不散的血腥味,从夏浅浅的衣服深处,甚至是从她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
“浅浅?”
沉弦的声音沉了下来。
夏浅浅沉默了很久。
久到沉弦以为她被冻僵了。
“她……不在了。”
夏浅浅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象是在砂纸上磨过一样。
“不在了?”
“恩。”
夏浅浅依旧低着头,声音很轻,“当时,深渊第一次大规模反扑。那时候前线兵力吃紧,联邦发布了强制征召令。刀剑学府所有注册在案的刀姬御主,必须参战。”
“我也去了。在北境防线。”
夏浅浅的手指死死扣进掌心,指甲刺破了刚才结痂的伤口,鲜血渗了出来。
“那时候……我很拼命。我知道我天赋不行,所以我比谁都努力。我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不是只会躲在家族背后的废物,也不是给你丢人的徒弟。”
“绿翼也很争气。她在战场上突破了。”
说到这里,夏浅浅的身体颤斗得更厉害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她真的……真的很棒。明明平时胆子那么小,连看恐怖片都会吓哭。但在那次突破s级的时候,她挡在我前面,说要保护我一辈子。”
“可是……”
夏浅浅的声音哽咽了,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破碎的绝望。
“可是那是攻防战啊!沉弦!那是几万只异兽像潮水一样的攻防战啊!”
“我们守的那个据点被冲破了。有一只……有一只ss级的镰刀兽冲了进来。”
“我反应太慢了。我真的太慢了……”
夏浅浅抓着自己的头发,十指用力地撕扯着,仿佛要惩罚那个无能的自己。
“那一刀本来是砍向我的脖子的。绿翼她……她为了救我,强行解除了兵器形态,用身体……用身体挡了上去。”
沉弦的瞳孔猛地收缩。
作为刀姬的主人,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兵器形态下,刀姬极其坚硬。
但在解除形态的一瞬间,她们的身体虽然有源能护体,但依然是血肉之躯。
“断了。”
夏浅浅举起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断裂的动作。
“就在我眼前。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她被那把镰刀……拦腰截断了。”
“她的血喷了我一脸。热的。很烫。比这雪烫多了。”
“她死之前还在对我笑。她只有半截身子落在泥地里,她还抓着我的脚踝,用最后一点力气跟我说:‘主人,快跑……别管我……快跑……’”
夏浅浅的声音凄厉而破碎,在空旷的公园里回荡。
沉弦感到胸口一阵发闷,象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绿翼。
没了。
死在了那场黎明前的黑暗里。
死在了人类为了生存而进行的绞肉机般的战场上。
沉弦伸出手,想要拍拍夏浅浅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在这个残酷的事实面前,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活下来了。”
夏浅浅放下手,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恍惚。她抬起头看着沉弦,眼泪还在流,嘴角却强行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个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力感。
“我在医院躺了半年。身体修好了,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还能继续战斗。”
“可是沉弦……”
“我以前练刀,是因为我想变得象你一样强,想保护身边的人。我觉得只要我够努力,这把刀就能斩断一切困难。”
“但那天绿翼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手里的刀……真的好重啊。”
“重到我只要一握住刀柄,就能感觉到绿翼断成两截时的重量。我就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我就能看到满手的血怎么洗都洗不掉。”
夏浅浅眼里的泪花在路灯下闪铄着凄凉的光。
她笑着,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满是咸涩的味道。
“我的道心碎了。”
“我不练了。”
“沉弦,我……拿不起刀了。”
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那把被风雪掩埋了一半的竹剑。
那是她刚才发了疯一样挥舞了一万次的剑。
那是她试图找回勇气的最后一次尝试。
但就在刚才沉弦出现之前,她摔倒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没用了。
那把剑已经死了。
连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发誓要成为圆桌骑士的女孩,一起死在了那个冰冷的北境战场上。
沉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就将那把竹剑彻底复盖,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象是一座微小的坟墓。
沉弦沉默许久,随后又看向了夏浅浅。
“绿翼在哪?我想去看看。”
夏浅浅听后,点了点头。
“恩。”
……
夏浅浅的那辆老式越野车,象一只患了哮喘的老兽,哼哧哼哧地爬上了西郊盘山公路的最后一截斜坡。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净那层厚重粘腻的雪幕。
车里没开音乐,暖气开得很大,出风口呼呼地吹着热风,但这股热气似乎只能在皮肤表面打转,钻不进骨头缝里。
“到了。”
夏浅浅踩下刹车,车轮在雪地上碾出一道深深的辙印,停在了陵园那扇肃穆的黑色铁门前。
这里没有市中心的霓虹灯和欢庆胜利的全息投影。这里只有黑压压的松柏,以及被大雪复盖的一排排白色大理石墓碑,象是一排排沉默的牙齿,咬合在漆黑的大地上。
沉弦推开车门。
冷风夹杂着雪粒,瞬间象是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夏浅浅没有打伞。她从后备箱里拎出一桶早就结冰的水,还有一块干净的毛巾,那是她每次来必带的东西。
“f区在最里面,有点远。”夏浅浅缩着脖子,哈了一口白气,“路不好走,小心滑。”
沉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踩着深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松柏甬道。周围很安静,偶尔能听到树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
走了大概十分钟,夏浅浅在一块位于角落的墓碑前停了下来。
这块墓碑并不高大,位置也很偏僻,甚至有一半都被旁边疯长的灌木丛遮住了。墓碑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象是一顶白色的帽子,盖住了下面的照片和名字。
夏浅浅走上前,甚至没有戴手套。她那双满是冻疮和伤痕的手,直接抓起那桶冰水里的毛巾,拧干,然后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积雪。
动作温柔得象是在给睡着的人擦脸。
随着积雪被擦去,那张黑白照片露了出来。
照片里的女孩留着齐刘海,穿着那条标志性的翠绿色裙子,笑得很羞涩,两只手有些局促地绞在一起,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是绿翼。
照片下方,刻着一行简短的小字:爱女绿翼(s级构装生物)之墓生于2022年,碎于2028年冬挚友夏浅浅立
沉弦站在墓碑前,目光定格在那张照片上。记忆里那个总是躲在夏浅浅身后,说话声音细若蚊蝇,却会偷偷把自己的抹茶饼干塞给洛溪的小姑娘,此刻变成了一张冰冷的照片。
“绿翼,我来看你了。”
夏浅浅一边擦着墓碑,一边轻声说着,语气平常得就象是在和闺蜜闲聊。
“今天下了好大的雪,比你走的那天还大。不过别怕,我给你带了暖宝宝,一会儿贴在碑后面。”
“对了,你猜我带谁来了?”
夏浅浅让开身子,指了指身后的沉弦。
“沉弦回来了喔,他真的把深渊打跑了,以后再也没有怪物会冲破防线了。”
沉弦感到喉咙有些发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压住了胸口的酸涩。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
“出来吧,洛溪。”
光影扭曲。
穿着哥特蓬蓬裙的洛溪出现在雪地里。
她刚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御主……怎么了?是不是开饭了?”
洛溪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了空气中那一丝熟悉的味道,那是夏浅浅身上特有的洗衣液味,还有……一种让她感到不安的冷石头味。
“咦?浅浅姐?”
洛溪看到了夏浅浅,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直接扑了过去,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夏浅浅身上。
“浅浅姐!好久不见!洛溪想死你了!有没有带好吃的?我要吃那个抹茶味的……”
洛溪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因为她发现,平时总是会笑着抱住她、甚至会从兜里掏出糖果的夏浅浅,此刻并没有回应她的拥抱。
夏浅浅只是红着眼框,轻轻地摸了摸洛溪的头,然后指了指身后的那块石头。
“小溪,绿翼在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