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未尽,待漏院的宫灯尚明,昏黄光晕通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板上,映出长短交错的暗影。
盛纮已按规制穿戴好从六品承直郎的朝服,深青色的官袍衬得他身形略显单薄,手中笏板温润如玉,却被他攥得微微发热。
他立在待漏院的队列中,周遭皆是身着各色官袍的同僚。
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佩金鱼袋,衣料上绣着暗纹,气势沉稳如山。
五品以上着绯袍,佩银鱼袋,神色间多了几分干练。
而象他这般低阶官员,皆着青袍,大多摒息敛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空气中弥漫着朝政议事前独有的肃穆与压抑。
他初入朝堂,哪见过这般阵仗,不免好奇地抬眼打量。
远处殿宇飞檐翘角,如蓄势的鸾鸟振翅欲飞,宫墙下的武士身披甲胄,肃立如松。
他看得有些出神,连身旁同僚轻咳一声都未曾察觉,只觉得这皇宫内的一切都新鲜又慑人。
不多时,晨钟三响,声传宫阙,悠远绵长,穿透了黎明前的静谧。
内侍官尖细的嗓音响起:“列班入宫——”
说着便引着百官按官阶高低列队,文东武西,秩序井然。
高阶官员在前,步伐沉稳,低阶官员紧随其后,不敢有半分逾矩。
盛纮夹在中下级官员的队伍里,亦步亦趋跟着前行,目光忍不住飘向远方的宫墙,那朱红宫墙高耸入云,仿佛隔绝了宫外的一切烟火。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步慢了半拍,已落在了队伍边缘,差点脱离行列。
他心头一紧,忙快走几步跟上,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冲旁边一位同样身着青袍的同僚憨厚一笑。
入了紫宸殿,百官按序站定,殿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忽然,御座方向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百官齐齐转身,对着御座方向躬身跪拜,齐声高呼:“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声音整齐划一,震得殿梁似乎都在微微作响。
盛纮跟着俯身,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金砖,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叩拜声,那股庄重感直逼人心,让他心头不由得发紧。
待官家赵祯升座,太监再次传旨:“平身——”
众人才依次起身,归位站定。
盛纮暗自腹诽:屁事没干,先跪了两次,这朝堂礼仪可真够繁琐的。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口,只悄悄抬眼望向御座。
只见官家身着明黄龙袍,龙纹栩栩如生,面容温和,眉眼间却自带帝王威仪,不怒自威,让他不由得一凛,连忙收回目光,垂首而立。
朝会伊始,官家便开口问道,语气平和:“近日江浙蝗灾蔓延,良田被毁,百姓生计受扰,诸卿可有应对之策?”
话音刚落,盛纮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敲了一下。
他三日前刚从扬州抵京,他亲眼见过蝗虫过境后赤地千里的惨状,也知晓当地官府的应对举措与困境,对实况最为清楚。
可他看着前排几位手握重权的宰执大臣,他们皆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盛纮心中打了鼓,自己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哪有资格越次言事?
万一话说得不妥,触怒了官家或是得罪了重臣,日后在朝堂上可就难立足了。
他刚要抬起的脚又缩了回去,手指紧紧攥着笏板,掌心沁出了细汗。
“下边,有没有江浙来的官员?”幸好官家主动问道,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
领导都点明了,盛纮这才敢鼓起勇气,迈步出列,躬身向前,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臣,承直郎、新授尚书台职盛纮,三日前自扬州回京,愿为陛下奏报蝗灾情形。”
话音刚落,周遭同僚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与忠勤伯爵府议亲之事,早已在京中官员间悄悄传开,更有小道消息说,盛家此前被袁家坑得极惨。
众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与看热闹的意味。
盛纮脸颊微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想要分辨几句,却又不敢分心,只能垂首待命,等着官家垂询。
“朕记得你,”官家微微颔首,目光温和了许多,“你此前递来的扬州民情札子,写得一手好字,条理也清淅。”
圣眷突至,盛纮又惊又喜,心中的紧张瞬间消散了大半,正欲开口细说扬州蝗灾的防治之法,一名身着紫衣的高阶官员突然跨步上前。
吓得盛纮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生怕碍了别人的事。
“陛下,蝗灾乃地方常事,可立储乃是国本,事关社稷安危,更需陛下早做决断!”
随即,数码大臣纷纷出列,跪伏于地,言辞恳切:“陛下春秋已高,储位空悬日久,恳请陛下从今日立储,以安民心、固社稷!”
这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官员附和,语气渐渐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的逼宫之意。
其实立储之事,众臣已经提过很多次了,可陛下始终拖着。
外人不知缘由,只当是官家尤豫不决,却不知官家心中有难言之隐。
此前几次立下储君,太子皆无故夭折,久而久之,他也怕了,总觉得是太子名分定得太早,才累得皇子遭此横祸。
可如今储位空悬已一年多,民间流言四起,甚至有对几位大臣拥权自重的猜疑,再不立储,怕是要生变故。
所以,今天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出逼宫的大戏。
盛纮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淌,浸湿了里衣。
他深谙官场忌讳,立储之争乃是朝堂大忌,牵连甚广,岂是他一个从六品小官能掺和的?
他忙不迭地悄悄往后挪了挪,尽量缩在同僚身后,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空气,只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知是谁先带头再次跪拜,百官纷纷效仿,偌大的紫宸殿内瞬间跪伏一片,黑压压的一片,场面极为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