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夯也不客套,接过茶盏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盏,抹了把嘴角的水渍,才沉声道:
“回少爷,曹家与翰林医官院今日皆是闭门谢客,府门都守得极严,连府中子弟、未当值医官都未曾踏出半步,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沉静。”
他稍一停顿,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探得个消息,今早陛下特意召见了兖王,具体议事内容不得而知。我特意绕去兖王府外打探,听府里的下人私下议论,府中正忙着祈福诵经,连玉清观的道长和大相国寺的高僧都被请了进去,阵仗不小。”
一旁的承砚见状,也上前一步,低声补充:“我那边打听得知,翰林医官院的孙兆医官,今日已被贬往池州,旨意一下,即刻起程了。”
哗啦!
荣自珍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盏被带翻在地,青瓷碎裂的脆响伴着茶水泼洒的声音,他却浑然不觉,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满心悲凉。
官家的仁厚,他是亲眼所见的。
早年间,官家膳食中曾吃到过一粒沙粒,硌得牙齿剧痛,却只是悄悄吐在掌心,事后还特意示意荣妃,低声叮嘱,“切勿语人,朕曾食之,此死罪也。”
他深知,按宫廷规制,帝王膳食中出现砂石,属严重失职,负责御膳的厨子、管事等人多半难逃死罪。
官家刻意隐瞒此事,不过是为了保全几条性命。
如此仁善的君主,如今竟连宫中资深的医官都说贬就贬……荣自珍心头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莫非皇子的病情,已经危重到这般地步了?
他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回椅中,眼神都有些涣散。
荣显抿了抿唇,心中已有几分计较,却并未急着开口劝慰。
此刻任何言语,都抵不过实打实的消息。
就在这时,门外的门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声音都带着颤音:“主君、大娘子!宫里来人了!传…传旨意!”
“什么?!”
荣显心中猛地一惊,指尖微微收紧。
他深知大周规制,帝王行政素来遵循旦旦视朝的惯例,诏旨的拟定、审核、用印,需中书省、门下省等多部门协同完成。
如今已是深夜,官员早已退值,政务机构尽数停摆,根本无法走完正常流程。
除非是天大的急事,诸如贵妃病危,或是宫中有变且牵连荣家,才会连夜拟旨,由内侍省宦官持“夜令牌”出宫,直奔荣家宣旨,且需荣家主君即刻接旨领命。
结合此前皇子生病的消息,再听到深夜传旨,任谁都会心头一紧,出大事了。
即便荣显心中笃定皇子无碍,可面对这般阵仗,也难免有些沉不住气了。
古代消息闭塞,皇宫内更是深不可闻,这般兴师动众,由不得人不多想。
一家人不敢耽搁,连忙匆匆出了正厅。
就连正在后院祈福的张初翠,听闻消息后也快步赶来,一时间,荣家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片,人人摒息凝神,等侯宣旨。
宣旨的依旧是常来荣家的张内侍,他脸上依旧是惯常的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只是手中那明黄色的圣旨,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张内侍展开圣旨,尖细却清淅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开: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贵妃荣氏,毓质含章,温恭端慧。昔诞麟儿数名,筑牢宗祧之基;今再沐天恩,重怀龙裔,此乃社稷无疆之福。其德可辅内治,其功足耀掖庭。兹特加赐‘庄懿’徽号,仍册为荣贵妃,赐金册金宝。加派太医院三名院判轮值侍疾,增随侍宫女四十名、内侍二十名,膳食服饰准皇后规制减二分之一,以示殊宠。
荣氏一族,承祥毓秀,教女有方,致荣贵妃德播六宫。兹特晋封荣贵妃之父、富昌伯为荣恩富昌伯,加‘承恩’嘉号,特旨准其嫡长子世袭罔替;追封荣氏祖父母为县伯、县伯夫人,赐御祭一次。另赏荣家黄金二百两、云锦百匹,御笔亲题‘福泽延绵’匾额,令悬于荣氏祖祠正殿,准其直系亲属每月三次入宫探视。
荣贵妃当安心养胎,以冀早诞麟儿;荣氏一族亦当恪遵礼法,安分度日,毋恃宠而骄,以报朕之隆恩。钦此。
…
洋洋洒洒的圣旨念完,荣家众人一时竟有些怔住。
这旨意的内核,无非三件事。
其一,荣贵妃加“庄懿”徽号,虽仍居贵妃之位,却已是最高等级的妃嫔,恩宠更胜往昔。
以后正式场合,要称呼为荣庄懿贵妃,别的倒是没什么。
其二,荣家原有富昌伯封号不变,加“荣恩”新号与“承恩”嘉号,日后官方称“承恩富昌伯爵”,区别于普通勋爵。
特指荣家因荣庄懿贵妃荣氏而受恩,明确爵位的恩宠来源,是身份特殊性的体现。
更特批嫡长子世袭罔替,这是实打实的破格之恩。
其三,附加诸多荣誉赏赐,追封祖辈爵位、御赐匾额与御祭,既弥补了荣家出身不算显赫的短板。
有了皇帝亲自题字背书,自此往后,谁也不敢再将荣家视作破落户。
说到底,最实在的就是世袭爵位,其馀不过是虚宠。
有了这份官家的特许,日后即便帝崩新立,哪怕新帝、皇后不喜,荣飞鸢也有家族爵位作依仗,能安稳度日、安享晚年,不必担忧失宠落魄。
可……官家为何要在这深夜颁下如此厚重的旨意?
莫非三位皇子当真出了不测?
若真是如此,荣飞鸢腹中这一胎,恐怕仍要循旧例送予皇后抚养。
官家此刻深夜颁旨厚赏,用意再明显不过,既是安抚她,也是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抚平可能的芥蒂,好让腹中龙裔能安稳降生。
此时,最前头的荣自珍与张初翠,却是另一番心境。
他们经历过两次类似的情况,每次皇子出事,皇帝都会毫无征兆地降下重恩。
所以两人只觉得心头拔凉拔凉的,那赏赐越厚重,便越让他们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