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魏妙仪与顾廷烨的关系,更是耐人寻味。
两人早年间便相互认识,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记得,魏妙仪第一次被人广泛提及,正是顾廷烨从扬州白鹿书院学有所成,返回汴京进入盛家私塾读书的时候。
当时长枫瞧见顾廷烨随身携带的一方手帕,绣工精巧罕见,追问之下,才顺势带出了魏行首的名字。
这说明,两人相识之事,在当时的圈子里已不算隐秘。
手帕这物件,对寻常女子而言意义非凡,断没有随意送人的道理,可勾栏女子却无此顾虑。
荣显心中了然,评花榜时,姑娘们总会向相熟的恩客寻求助力,送帕子便是最常见的手段。
无非是营造些睹物思人的情分,让恩客别忘了为自己打点上下、砸钱刷榜,好在花榜中拔得头筹。
如此一来,结论便呼之欲出了。
魏妙仪当年送给顾廷烨的那方手帕,多半就是评花榜时的信物,且两人相熟。
否则以顾廷烨的性子,即便再浪荡,也不会随意收下陌生女子的贴身物件。
两人相识,大概率是在顾廷烨从扬州回来之后,而魏妙仪能顺利坐上广云台头牌的位置,顾廷烨定然没少砸钱支持。
这种事,荣显早年也做过不少,他清楚得很。
在评花榜时对姑娘助力最大的恩客,往往能得到最特别的待遇。
不仅能一亲芳泽,若是缘分够深,还能成为临时夫妻,比其他客人更频繁地与心仪的姑娘共处。
所以,要说顾廷烨与魏妙仪之间毫无牵扯,他是万万不信的。
当然,也不排除顾廷烨当时心中只有外室朱曼娘,对魏妙仪并无别样心思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魏妙仪的崛起之路表明,魏妙仪已经成了顾廷烨的型状了。
这就有意思了。
荣显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带着审视,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魏妙仪。
她今日这般突然出现,到底是顾廷烨耍了什么滑头,想借着她探自己的底?
还是皇后对荣家近来的动向不放心,特意让她来试探虚实?
一时间,阁内的气氛竟因这无声的打量,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咳咳——”郑獬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阁内的微妙沉寂,笑着打圆场:
“托元发兄与慎之兄的福,今日竟能得见魏行首当面抚琴,倒是我等的造化。”
这话既给足了滕元发、荣显面子,又暗暗点了句。
今晚是你滕元发做东,这话里的打趣意味,在座几人都听得分明。
滕元发本就不是计较银钱的性子,在樊楼宴饮,图的便是尽兴,钱帛之事向来不放在心上。
只是眼下荣显神色沉凝,不似往日爽朗,他身为东道,自然要顾及好友的心思,不能只顾着自己尽兴。
于是他转头看向荣显,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慎之兄,你看如何?魏行首雅艺难得,若是你不介意,便让她抚一曲助助兴?”
他虽做东设宴,却不愿勉强挚友,毕竟荣显神色有些异样,总得问清他的心意才好。
荣显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梨花木桌,指节轻叩的声响在阁内漫开,与汴河上隐约飘来的丝竹管弦撞了个正着。
他的目光越过身前敛眉垂目的魏妙仪,越过半掩的雕花木阁门,落在河面上鳞次栉比的花船。
描金绘彩的画舫里,灯火通明,丝竹悦耳,男女的欢声笑语顺着夜风飘来,甜腻得能腻进骨子里。
他薄唇轻启,嗓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喧嚣的沉郁:“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汴水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尾音落下时,指尖的叩击也停了。
荣显心底漫上一阵倦怠。
荣家这两年谨小慎微,从不敢沾染半分朝堂是非,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忌惮与猜忌从来就没真正远离过。
一瞬间,连眼前的酒色茶香,都变得索然无味。
可滕元发盛情相邀,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要魏妙仪助兴,他不愿扫了对方的兴,更不愿落人口实,便只能借杜牧这首诗,委婉表了心意。
这汴河风月,他无福消受,也不敢消受。
阁内霎时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红娘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究是死了,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
好在,荣二郎这次没毒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同座的郑獬最先回过神,猛地推杯起身,酒盏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响。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荣显,语气里满是激赏:“慎之高才!我等见此汴河花船,只知叹风月无边、醉生梦死,你却能于声色犬马中见兴亡之鉴,这份忧思深虑与铮铮风骨,真乃我等楷模。”
“此诗字字珠玑,当刻石传世,也好警醒世人莫忘前车之鉴!”
滕元发也收了先前的嬉闹,仰天长叹一声,眼底的笑意尽数化为凝重,他抬手拍了拍荣显的肩,力道带着几分知交的恳切:
“我等俗人,只懂流连光景、赏景听曲,唯有二郎这般胸怀丘壑,方能于盛世繁华中思深远隐患,这份见识与警醒,望尘莫及啊。”
嘴上说着赞叹的话,心底却暗忖:荣二郎这般心性,看来是真对美色无甚心思。
自家那房貌若天仙的美妾,如今看来,怕是送不出去了。
他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魏妙仪与红娘,语气缓和了些,免得冷落了旁人:“今日暂且算了,我等兄弟吃酒说会话便好,助兴之事,改日再议!”
红娘闻言,忙不迭地躬身称是,脸上堆着躬敬的笑,暗地里却拽了拽魏妙仪的衣袖,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外走去。
走出阁门的那一刻,她才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但凡荣二郎在的场合,老娘再也不往前凑了,这位爷他不伺候了,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魏妙仪却没红娘那般心思,她被荣显那两句诗勾得心神不宁,只觉得胸腔里翻涌着莫名的情绪,有敬佩,有怅然,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临踏出阁门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烛光下,荣显依旧坐在原位,指尖重新拾起酒盏,却并未饮下,那双眸子深邃如古潭,古波无平,竟不夹杂半分方才吟诗时的沉郁,也无对周遭的在意,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
魏妙仪心头一凛,莫名打了个寒颤,连忙收回目光。
阁内的寂静被郑獬的赞叹声重新打破,可那份由诗句牵出的沉郁,却似还萦绕在梁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