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殿内暖意融融,烛火摇曳间映得满室亮堂。
几个身着素色宫装的嬷嬷围在床榻一侧,身姿微蹲,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唯一的下榻处,既防着皇子们跌下床,也便于随时照料。
床榻上铺着软厚的云锦褥子,三个一两岁的小家伙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半点困意也无。
六皇子赵昱是三人中最长的,小手正揪着弟弟赵曜衣襟上那枚显眼的明黄盘扣,指尖笨拙地抠来抠去,惹得赵曜咿呀出声,小身子扭了扭却挣不开。
八皇子赵晁性子最静,独自靠在榻角,手里攥着个朱漆描金的拨浪鼓
看了会儿两个哥哥的打闹,忽然抬手用力一摔,鼓身落在被褥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这声响恰好吸引了另外两个小家伙的注意,赵昱松了手,赵曜也止住了哼唧,三人不约而同地朝着拨浪鼓的方向爬去,小短腿蹬着褥子,动作蹒跚却急切。
眼看着三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就要撞在一起,一只温润的手及时伸到中间,轻轻将他们隔开。
李保母连忙将最是闹腾的赵昱抱了起来,手臂稳稳托着他的小身子,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低声哄着:“六郎莫闹,我给你换个更好的。”
说罢,她转头冲一旁侍立的宫人吩咐,“张娘子,去取两个颜色鲜亮些的拨浪鼓来,再添几样软和的小玩意儿。”
那名叫张娘子的女使闻言,躬身应了声是,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皇后带着随行宫人缓步而入。
“皇子没闹腾吧?”
贴身女使上前为她解下肩上的素色外搭,又递上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她这才伸手从李保母怀中接过赵昱。
小家伙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定定望着皇后,那模样软萌可爱,让她一颗心瞬间化了,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额头,舍不得撒手。
李保母在一旁回话,语气躬敬又带着几分笑意:“娘娘,六郎今日乖着呢,就是性子活泼了些,方才用了小半碗粟米粥糜,胃口极好。另外两位小郎君也跟着用了些,此刻正精神着,不肯安睡。”
皇后听了,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榻上还在自顾自玩耍的赵曜与赵晁,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
“你们照料着,务必仔细些,屋里所有带棱带尖的物件都仔细收了,莫要让皇子们伤着。”
“娘娘放心,已经让人收了。”
皇后还是不放心的又转了一圈,直到确定无碍,这才她陪着三个小家伙玩了片刻,直到皇子略显倦意,才离开了偏殿。
回到自己的卧室,皇后在梳妆台旁坐下,面前的琉光宝鉴映出她的身影,烛光下,她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韩尚仪轻步上前,手中捧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声音压得极低:“娘娘,这是樊楼那边递来的消息。”
皇后抬手接过,借着烛火细细翻看,神色渐渐沉了下来,眉峰微蹙,到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宝鉴中自己的容颜上,久久没有言语。
荣家二郎于樊楼又作了一首好诗,更令她诧异的事,荣显似乎真的浪子回头了。
如今也不闹事了,接连的也是文采出众之辈,似乎是真的想要科举,这让她心中更是苦闷。
韩尚仪自入宫起便服侍皇后,深知她心中的苦楚,见她这般模样,尤豫了片刻,还是壮着胆子开口劝慰。
“娘娘,三位皇子毕竟是养在您膝下,日夜相伴,这份情分绝非寻常可比。”
再多的话,她不敢说,也不能说,后宫之事,本就不是下人能随意置喙的。
她仗着多年的主仆情分,知道皇后素来宽厚,不会因这几句逾矩的话责罚自己,才多嘴说了两句。
“你不懂!”
皇后闻言,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可终归,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她素来喜爱孩子,如今三个皇子围着她爬来爬去,一声声含糊不清的唤声,总能让她满心柔软。
可越是喜爱,心底那份隐忧就越发清淅,甚至偶尔会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哀怨。
三位皇子养在她宫中,既是理法使然,也是为了稳固皇子的正统名分,这一点她从未担心过。
大周以来,对于此类事情早有成熟的规制,她会亲自挑选皇子的乳母、保母与侍读。
从饮食起居到学业礼仪,全程亲自把控,让皇子自幼便依赖自己的照料,潜移默化间形成深厚的亲情羁拌。
同时,她也会向皇子们灌输嫡母为尊的宗法观念,让他们明白,未来的皇位继承,离不开嫡母的背书。
此外,她还会让曹家子弟适度参与皇子的教育,或是选派族中适龄子弟为伴读,悄然创建起皇子与曹家的联系。
与此同时,宫廷规制也严格限制着生母荣妃及其家族的接触,荣妃探望皇子需按规矩报备,且有固定的时辰与场合。
荣家之人更是难得入宫,这般安排,便是为了隔绝皇子与荣妃娘家的过度联系,避免血缘情感被过分强化。
就如当今官家赵祯,虽是李宸妃所生,却由章献明肃皇后刘娥一手抚育成人。
官家登基之后,倚重的依旧是刘氏外戚,对李氏家族虽有荣宠,却从未授予实权。
她心中清楚,官家这般厚养母、薄生母的做法,并非冷血,而是被宗族礼法所迫。
官家若是过度偏袒李氏,便是否定了刘皇后的抚育之恩与正统地位,势必会引发朝堂动荡,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如今她的境遇,与当年的刘皇后何其相似?
同样无子,同样抚育着其他妃嫔所生的皇子,皇子的生母荣妃尚在。
照理说她并不需要担忧什么,安安稳稳培养皇子长大即可,无论哪一个登上皇位,她的地位丝毫不会改变。
可偏偏有一个现实问题横在官家面前,而且是绕不开的那种。
当年刘皇后把持朝政十一年,晚年更是执意要穿帝王衮冕祭天,打破了后妃不得使用帝王礼器的祖制,引发满朝士大夫反对,被斥为僭越皇权、违背宗法。
官家亲身经历过那段岁月,心中对后妃干政的忌惮,她比谁都清楚。
那样徨恐不安的日子,官家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再经历一次,自然也不可能允许她重走刘皇后的老路。
所以,曹家或许能成为新帝倚仗的外戚,但绝无可能成为唯一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