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后院
雕梁画栋覆着鎏金,前院丝竹管弦、人声鼎沸,后院却静得能听见廊下铜铃轻响
“啪”的一声脆响,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那小女使不过十三四岁,梳着双丫髻,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被这一巴掌打得跟跄半步,白淅的脸颊瞬间红起五指印。
她怔怔地望着红娘,盈盈泪光在眼框里打转,咬着下唇,那模样瞧着着实可怜。
“你这死丫头怎么做事的?”
红娘胸口仍因方才撞见荣显而起伏,语气又急又厉,“荣二郎来了也不提前通传一声,是故意想看我出糗是不是?”
“不是的,妈妈…”女使抿着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无从辩解,“女儿真不知道二郎今日会突然过来,往常他来前,总得让长随递个信儿的…”
红娘心里自然清楚这理,只是找个人撒气而已。
如今樊楼的妈妈们谁不晓得,荣二郎变了性子,眼里只有经史子集,再无半分风月心思。
她有几个胆子再去凑这热闹,万一二郎那厮嘴里再蹦出些难听的话,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她上次就是没摸清脾气,巴巴地凑上去想攀个近乎,反倒被荣显劈头盖脸一顿讥讽。
连她女儿沉沉砚秋都被他说得眼圈发红,偷偷抹了好几日泪,心境都被搅得碎了。
自那以后,红娘恨不得绕着荣显走,谁知今日竟偏偏撞在了刀口上。
“妈妈,女儿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仔细盯着前门,再也不敢疏忽了!”女使见红娘脸色铁青,忙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
“哼!”红娘冷哼一声,胸口的气仍没顺过来,抬脚轻轻踹了踹女使的小腿,
“做事勤快点,眼里有活儿些!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在外头迎客时,她总是堆着满脸笑,一副温婉和善的模样。
可在自家这块里,她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既要管着楼里的经营生计,又要照管姑娘们和下人们的起居饮食。
“谢谢妈妈开恩,谢谢妈妈开恩…”小女使忙不迭地磕头谢罪,额角都磕得发红,起身时还不忘讨好地给红娘说几句好话。
这广云台里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
相貌出挑的,日后或许能被抬为姑娘接客。
相貌寻常些的,便只能伺候姑娘和妈妈们的饮食起居。
唯有象沉砚秋那般的行首,才能在妈妈面前有几分体面,连接客都能讨价还价。
这小女使能跟在红娘身边,全靠平日里机灵嘴甜,此刻见妈妈仍有怒气,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个主意。
“妈妈,”她小心翼翼地抬眼,“不若让姐姐去给二郎献艺一首?二郎如今爱读诗书,想来是喜欢读书人的调调,姐姐技艺出众,没准能引得他诗兴大发,没准又作出一首好词…”
“你疯了?”红娘眼睛一瞪,语气陡然严厉,“当你姐姐是什么下贱胚子?她如今广云台的行首,旁人砸了银钱都不一定能见着,哪能说献艺就献艺?”
眼见妈妈神色阴沉,小女使心里一紧,知道自己这话惹得她极为不快,可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妈妈,可荣二郎写的词极好,汴梁城里的读书人都传疯了。只要姐姐能得他青眼,往后咱们广云台的名气,岂不是更盛?”
恩?!
红娘心里咯噔一下,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只想着荣显嘴毒,却忘了他如今是文人圈里的红人,一手好词填得妙绝,若是能让魏妙仪跟他搭上关系,好处多多啊!
可转念一想,上次荣显骂沉砚秋的那句“你家女儿镶金边的”,又让她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这话太难听了,这辈子她都没听过这么戳心窝子的话。
沉砚秋那孩子,也是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模样才情都是顶尖的,当时就被讥讽得眼圈通红,回房抹了好几天泪儿,眼瞅着都瘦了一圈。
她心里虽憋屈,可也没法子,做她们这一行的也要吃饭。
要不…试试?
富贵险中求,万一今天荣二郎心情好,不似往日那般刻薄呢?
红娘心里盘算着,满怀心思地朝着后院的雅间走去。
穿过栽满牡丹的花径,绕过一架爬满青藤的回廊,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间雅静的阁儿前。
这阁儿名为“听雨轩”,窗棂雕着缠枝莲纹,门外挂着竹帘,透着几分清幽。
她也不敲门,径直掀帘走了进去。
阁儿内熏着淡淡的檀香,两个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
坐在主位的女子,身着一身藕荷色罗裙,梳着高髻,簪着一支点翠步摇,容貌端庄秀丽,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
不似寻常烟花之地的女子,反倒象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正是如今广云台的行首,魏妙仪。
见红娘推门而入,魏妙仪连忙起身,敛衽施了一礼,柔声问道:“妈妈怎么来了?可是有贵客点名要女儿出去接待?”
“没有没有。”红娘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是荣家二郎来了,就在前院。”
“可是那位填得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荣二郎?”魏妙仪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语气中难掩欣喜。
荣显的词,如今在汴梁城里无人不晓,连深闺中的女子都私下传唱,她早已心生向往。
“哎吆我的小心肝,你可消停点吧!”红娘连忙按住她,语气带着几分告诫,
“那位可不是好相处的主儿!你沉姐姐当初何等风光,就是被他几句话说得破了心境,这才匆匆跟着洛阳的富商走了,否则哪有你如今的位置。”
一想到沉砚秋,红娘心里就堵得慌。
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模样才情都是顶尖的,本指望她能撑得起广云台的门面,谁知被荣显一句“镶金边”说得没了心气。
后来这话不知被谁传了出去,沉砚秋自觉无颜面立足,只能匆匆嫁人做妾。
好在那富商还算大方,给的赎金不少,她也添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只盼着孩子往后能过得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