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片刻功夫,一位头发半白、身着青布长衫的老者,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樟木箱,从后院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刚才那名伙计。
伙计连忙上前,指着老者介绍道:“客官,这位便是我们凝光斋的龚掌柜,您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快请验看。”
龚掌柜小心翼翼地将木箱放在柜台上,打开箱盖,只见里面用樟木隔板分成了三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个绣着缠枝宝相花纹的锦袋,锦袋内里衬着柔软的棉絮,将镜子保护得严严实实,还透着淡淡的樟木香气,防潮防虫,看得出来颇为用心。
荣显随手拿起一个锦袋,轻轻解开系带,将里面的琉光宝鉴取了出来。
只见这面镜子的铜质外壳做工极为精巧,边缘是缠枝莲纹蜿蜒缠绕,花瓣饱满圆润,叶脉纹路清淅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花间还隐刻着几只衔枝雀鸟,羽翼层次分明,栩栩如生,似要振翅从花纹中飞出来一般。
镜沿处还嵌着三粒细小的绿松石,恰到好处地点缀在缠枝莲的花蕊之间,为冷硬的铜器添了几分灵秀之气。
荣显握住雕刻成如意型状的镜柄,触感冰凉顺滑,铜壳上的纹饰凹凸有致,入手沉甸甸的,一眼便知是匠人耗费了不少心思打造。
再看镜背中心,浮雕着一团盛放的缠枝牡丹,花瓣以累丝工艺细细堆砌,每一片花瓣都闪着冷冽而温润的铜光,花茎遒劲婉转,藤蔓仿佛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正顺着镜背缓缓攀援,周围点缀着流畅的卷草纹,与牡丹花枝动静相宜,尽显工艺的精巧雅致。
他又接连打开另外两个锦袋,只见另外两面琉光宝鉴的铜壳,分别刻着秋葵纹和桃花纹,样式各不相同,却同样精致绝伦,将琉璃镜完美地包裹其中,既保护了易碎的琉璃,又添了几分华贵之气。
荣显看罢,满意地点了点头,淡淡吐出两个字:“不错。”
他给承砚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带上,自己则转身朝门口走去。
“噗通!”
谁知荣显还没走出店门,衣角便被人死死扯住了。
他皱着眉扭头看去,只见刚才还毕恭毕敬的龚掌柜,竟“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象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掌柜的!”伙计惊呼一声,满脸不可思议,连忙上前想扶,却被龚掌柜挥手拦住了。
这凝光斋本就位于扬州城最繁华的街道,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伙计这一声惊呼,瞬间引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路人,纷纷围在店门口,踮着脚尖朝里张望,对着荣显和承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哎呀,这是怎么了?凝光斋的龚掌柜怎么给人下跪了?”
“谁知道呢?看这两位公子衣着华贵,莫不是仗势欺人?”
“小声点!看那公子的气度,定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咱们别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这龚掌柜在扬州城做了一辈子铜镜,手艺好,为人也厚道,怎么会平白给人下跪?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
看热闹是人的本性,不过片刻功夫,凝光斋的门口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路人虽不敢大声议论,但看向龚掌柜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同情——在世人眼里,老者向少年郎下跪,多半是受了不公待遇。
荣显眉头拧得更紧,正要开口询问,一旁的承砚已气得满脸通红,指着龚掌柜怒骂道:
“龚掌柜!你这是何意,我方才已将银钱付清,分文未少,不信你大可数数,你这般当众下跪,莫不是想败坏我家少爷的名声,若不是看你一把年纪,我早便对你不客气了!”
这老头简直不可理喻!他自认行事公允,不过是按规矩讲了几句价钱,最后也按掌柜的要价付了钱,从未仗着富昌伯爵府的名头欺压于人,怎么就闹出这出戏来?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龚掌柜身上,看得他老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咬了咬牙,象是卸下了所有羞耻,仰起头,对着荣显高声喊道:“求小衙内收我为徒!”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荣显和承砚都愣住了,连门口的议论声都戛然而止。
众人更是兴奋不已——扬州城谁不知道,龚掌柜的铜镜手艺堪称一绝,多少达官贵人想请他定制铜镜都要排队,如今竟要拜一个少年郎为师,这可真是天大的热闹!
上次扬州城这么轰动,还是盛家大娘子闹家宅的时候…不对,是码头袁家下聘的时候。
龚晁却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喊出这句话后,紧绷的脸色反而缓和了许多。
人便是这样,一旦冲破了羞耻的底线,便只剩破罐子破摔的坦然,反而没了之前的纠结。
他对着荣显重重磕了个头,诚恳地说道:“龚某做了一辈子铜镜,琉璃也见过不少,可从未见过这般光可鉴人的琉光宝鉴,这些日子,我对着您送来的琉璃镜反复琢磨,茶饭不思,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的窍门,实在抓心挠肺,求小衙内发发善心,收我为徒,教我这琉璃镜的手艺。”
看着龚晁这副死缠烂打的模样,荣显彻底愣住了——他倒是没想过,自己不过是定制了几个镜壳,竟引出这么一出。
荣显还没缓过神,承砚已气得跳脚,往地上“呸”了一口,怒骂道:“你好生不要脸!我家少爷辛辛苦苦琢磨出的琉光宝鉴,那是独门手艺,凭什么教给你?”
“所以我才要拜师啊!”龚晁老脸一红,却依旧嘴硬,梗着脖子道,“拜师学艺,天经地义,只要小衙内肯收我,我愿终身伺奉左右。”
这话差点没把承砚气背过去,他喉咙里像堵了口痰,上不来下不去,急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被这无耻行为惊呆了,还终身伺奉,你特么还有几年活头,承砚指着龚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你……”
终归还是年纪太小,被人这么一激,便没了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