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显终于缓过神来,脸上没有半分恼怒,反而目光柔和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龚晁,轻声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回小衙内,五十有五了!”龚晁虽不明白荣显为何问年纪,但还是恭躬敬敬地回答。
“那你学不了。”荣显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听了这话,龚晁顿时急了,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嗓门也拔高了几分:“为何学不了?龚某做了一辈子铜镜,手艺在整个扬州城都是数得着的,论琢磨器物的心思,不输任何人,为何就学不了这琉璃镜的手艺?”
他实在想不通,学手艺难道还分年纪不成?
荣显眼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依旧轻柔,却字字戳人:“因为我不教老的,也不教丑的。”
不教老的,不教丑的!
老的,丑的!
老丑
这八个字像重锤一般,狠狠砸在龚晁心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花白的胡子抖得更厉害了,那是气得浑身发颤。
“这位小公子,您这话也说得太过分了吧!”门口围观的人群中,一位穿着青布衣裙的妇人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插了一嘴,
“龚掌柜一把年纪,为了学艺放下身段下跪,已是不易,您怎能如此羞辱于他?”
荣显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脸上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吐出一句:“似春水初生,干卿何事?”
“啊?”那妇人瞬间懵了。
她在街坊邻里间也是出了名的泼妇,平日里吵架从未输过,可今日却被荣显这一句文绉绉的话噎得哑口无言,压根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想骂回去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涨红了脸。
承砚在一旁看得差点笑出声来,心里暗暗佩服:原来“干你鸟事”还能这么说,不愧是少爷,这读书人骂人的套路,他算是学废了。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龚晁终于缓过神来,他猛地膝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咚”的一声,听得周围人都心头一跳。
他扬声嚷嚷着,声音带着几分颤音,却字字掷地有声:
“小衙内!您怎能因年岁便拒人于门外?老身虽鬓发已斑,可心未老、求知未竭——若以年纪定能否向学,岂不是断了天下老者求进之路,这既违了‘有教无类’的古训,又寒了万千向学之心,您是读书人,难道不怕失了教化之本吗?”
嚯!荣显这回是真被龚晁的无耻惊到了!
这老头,为了学艺,竟直接把孔圣人搬了出来,还扯到了“教化之本”“天下人耻笑”的高度,这道德绑架,可真是够彻底的。
说句不好听的,今日这话若是回答不好,他荣显恐怕真要落个“失德”的名声。
可话又说回来,失德的是荣显,跟他荣慎之有什么关系。
扬州城里是真不知道他荣二郎人嫌狗厌的名声,但凡知道一点,连开口都不敢开。
想到这里,荣显眼神一冷,指着龚晁,一字一句地说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话出自《诗经》,意为“做人若是不要脸不知廉耻,不如去死算了”,虽未带一个脏字,却比直接骂人更狠,瞬间让龚晁的脸色变得惨白。
众人这会儿才算把前因后果摸得通透——合著是龚掌柜想空口白牙求学人家的独门技艺,被拒后又死缠烂打,反倒落了个没脸,当下便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声音嗡嗡地裹着看热闹的兴头。
龚晁僵在原地,胸口象是被巨石堵着,一口气憋得他眼前发黑,喉头一阵腥甜翻涌,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辈子在扬州城积攒下的匠人名声,今日算是彻底毁了,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恨自己方才鬼迷心窍,非要当众下跪逼人家传艺,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他这边偃旗息鼓,荣显那边却半点没有消停的意思——他荣显向来不是肯吃亏的性子,更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
只见荣显大步流星走到承砚身旁,从樟木箱里随手取出一面琉光宝鉴,抬手将镜面一转,大大方方地展在众人眼前,声音朗然:“诸位乡亲请看,这便是琉光宝鉴,龚掌柜方才那般求告,想学的便是这制鉴的独门法子。”
大周年间,寻常人家用的皆是铜镜,镜面模糊,照人多有失真,哪里见过这般清亮通透、连鬓边碎发都能照得一清二楚的宝鉴,众人顿时惊得倒抽冷气,围得更紧了,啧啧称奇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的天尊菩萨!这、这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物,怎么能照得这般真切,连我眼角的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位妇人抬手抚着自己的脸,满脸不可思议。
“龚掌柜,这话可就不厚道了!”人群里一个穿短打的汉子嗓门洪亮,带着几分戏谑,
“这么金贵的手艺,您就想空口白牙哄骗了去,还说什么终身伺奉,依我看,怕是刚学会,身子骨就熬不住进了棺材。”
“你懂个屁!”旁边有人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通透,
“龚掌柜这是打得好算盘,他自己学了,转头就能教给儿子,往后他家凝光斋靠着这手艺,还愁不发家,说不定还能攀上那些贵人的门路,一步登天呢!”
……
一句句议论像针似的扎在龚晁心上,他原本还存着几分侥幸,想着众人或许会同情他年老求艺的不易,谁知风向竟全然相反。
他脸色愈发灰败,瘫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怎么会这样?这和他预想的全然不同!
就在这时,荣显忽然转头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蛊惑:“龚掌柜,你心里头,可还想学这本事?”
龚晁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里瞬间迸发出光亮。
面子?名声?在独门技艺的诱惑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学到琉光宝鉴的法子,别说老脸,就是让他把面皮扯下来他也认了。
“想学!自然想学!”他连滚带爬地膝行几步,对着荣显连连作揖,声音都带着颤音,
“求小衙内大发慈悲,教我这门手艺!”
他满心狂喜,只当荣显是被他的诚意打动,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