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乌鸡国,师徒四人继续西行。气氛越发诡异。唐僧时昏时醒,醒来便喃喃念佛,看向孙悟空和沙僧的眼中既有敬畏,又深藏恐惧。猪八戒彻底成了惊弓之鸟,尤其面对沙僧时,连大气都不敢喘,往日的惫懒和碎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低头赶路,偶尔偷眼瞥一下前方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的背影,又迅速移开。沙僧依旧沉默,仿佛之前一击重伤文殊、震慑普贤的大罗不是他。白马(敖烈)踏着平稳的步子,偶尔打个响鼻,马眼深处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这一日,行至一座高山,但见:嵯峨矗矗,削削巍巍。松柏森森,藤萝缠绕。正是那号山枯松涧火云洞地界。洞中住的,乃是牛魔王与罗刹女(铁扇公主)之子,圣婴大王红孩儿。这红孩儿,年纪虽小,却在火焰山修成三昧真火,神通广大,占山为王,好不威风。他早得消息,知道唐僧师徒要路过,心中便盘算着要捉了唐僧,尝尝那长生不老的滋味。他也听说了孙悟空近来凶名(打杀老君童子、脚踩文殊坐骑),但毕竟年少气盛,又自恃三昧真火厉害,心中不免存了几分较劲的心思。
这日,红孩儿正在洞前玩耍,忽见远处来了四人一马,为首的毛脸雷公嘴和尚,不是孙悟空又是谁?红孩儿眼珠一转,也不变化,就以本相——一个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穿红袍的俊俏童子模样,带着一群小妖,拦在了路中央。
“呔!来者可是东土去西天取经的和尚?留下唐僧,饶你等不死!” 红孩儿挺着火尖枪,奶声奶气地喝道,努力摆出凶恶的样子。
唐僧一见妖怪,又是个童子模样,想起乌鸡国惨状,差点又晕过去。猪八戒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孙悟空抬眼一看,火眼金睛之下,红孩儿那与牛魔王有七分相似的眉眼,以及身上隐隐的三昧真火气息,一览无余。他心中一动,收起了金箍棒,脸上竟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
“我道是谁,原来是红孩儿贤侄。” 孙悟空笑道,“你不在你爹娘跟前孝敬,跑到这荒山野岭作甚?”
红孩儿一愣,没想到孙悟空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还叫得如此“亲热”。他毕竟是牛魔王的儿子,对这位“齐天大圣”叔叔的传说也是耳熟能详,尤其最近那些骇人的传闻。当下,那几分较劲的心思便熄了大半,但嘴上还是硬道:“你…你认得我?那更好!速速留下唐僧,看在你与我父结拜的份上,我饶你不死!”
“嘿!” 孙悟空也不恼,“小子,口气不小。你那三昧真火,对付寻常神仙妖怪还行,在俺老孙面前,还不够看。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俺不与你计较,速速回家去,莫要在此胡闹,耽搁了俺师父的行程。” 他语气虽平和,但身上那股属于大罗金仙的淡淡威压,却是毫不掩饰地释放了一丝。
红孩儿只觉呼吸一窒,仿佛被一头洪荒巨兽盯上,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远超他父亲牛魔王的恐怖气息!传闻果然是真的!这猴子,真的成了大罗!而且绝非普通大罗!
再看孙悟空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的大胡子和尚,虽然没有散发气息,但给他的感觉,竟也是深不可测!还有那匹白马,看他的眼神,怎么也有点…让人发毛?
红孩儿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审时度势的本领不差。他立刻收起火尖枪,脸上挤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原来是孙叔叔当面!侄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既是叔叔保的师父,侄儿岂敢造次?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对着身后小妖一挥手:“撤!都撤!”
一群小妖,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红孩儿对孙悟空拱了拱手,又好奇地看了看唐僧和沙僧,也架起一阵妖风,溜之大吉,回他的火云洞去了。
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出乎所有人意料。猪八戒瞪大了眼,唐僧也是一脸茫然。这就…完了?
然而,就在红孩儿离去不久,天边祥云再现,观音菩萨端坐莲台,缓缓降下。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
“悟空,那红孩儿呢?” 观音开门见山。
“回他的火云洞去了。” 孙悟空扛着棒子,懒洋洋道。
“回去了?” 观音眉头微蹙,“此子与我佛有缘,本座欲收他去珞珈山,做个善财童子,也是他一场造化。你既遇上,为何不将他留下?”
“留下?” 孙悟空嘿了一声,“菩萨,那是俺结拜大哥牛魔王的独子。俺这做叔叔的,不帮衬也就罢了,还要将他弄到你那珞珈山去,给你端茶送水,看门护院?这事,俺老孙做不出来。再说了,在火云洞称王称霸,自由自在,岂不比去你那里受拘束强?”
“你…” 观音一滞,心中微恼。收红孩儿,是既定的“劫数”,也是为了在佛门与妖族之间埋下一颗棋子。可这猴子,竟然直接将人放走了!“悟空,此乃天定…”
“天定?” 孙悟空打断她,“乌鸡国那狮子也是天定,结果如何?菩萨,有些事,还是莫要强求。红孩儿已走,此事休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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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气平淡,但话语中的坚决,却是毋庸置疑。而且,他身上那大罗气息,虽未刻意针对观音,却也让观音感到一阵压力。她深深看了孙悟空一眼,又看了看旁边默不作声、却同样给她深不可测之感的沙僧,心中那股无力感更甚。打?或许能凭借修为和法宝压制孙悟空,但旁边还有个沙僧,还有那匹看不透的白龙马…更何况,打起来,这取经还要不要继续了?
沉默了片刻,观音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疲惫与妥协。
“罢了,既是你的子侄,你自有主张。” 她不想再起冲突了,真的累了。“只是…西行之路,劫难乃定数,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也不等孙悟空回话,观音驾起莲台,径自去了。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孙悟空看着观音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定数?呵…俺老孙倒要看看,有多少定数,是打不破的!
队伍继续前行。又过了些时日,到了车迟国地界。但见这国中,僧人为奴,道士称尊,国中有虎力、鹿力、羊力三个“大仙”,呼风唤雨,把持朝政,好不威风。这三妖,不过是天仙境的妖道,学了些旁门左道,懂得些求雨的符箓法术,便敢在此作威作福。
唐僧去倒换关文,自然被三妖刁难。若是以往,孙悟空早就跳出来,与之斗法,好好戏耍一番。但如今…他只是懒洋洋地看了一眼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道,便失去了兴趣。
“呆子。” 孙悟空踢了踢躲在他身后的猪八戒,“这三个小妖,交给你了。”
“啊?我?” 猪八戒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大师兄,俺老猪这伤还没好利索,再说了,他们三个呢,俺老猪一个人…”
“嗯?” 孙悟空眼睛一眯,“不去?” 他手指微微一动,做了个念咒的姿势。
猪八戒头上的金箍立刻隐隐作痛,吓得他魂飞魄散,连忙道:“去!去!俺去!大师兄放心,这三个不入流的货色,看俺老猪的!”
说着,猪八戒抄起九齿钉耙,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他虽然重伤未愈,又被金箍折磨得元气大伤,但毕竟曾是天蓬元帅,底子还在,对付三个天仙境的妖道,理论上问题不大。只是他久疏战阵,又心有惧意,打起来便有些束手束脚。
虎力、鹿力、羊力三妖见来的是个肥头大耳、气息不稳的猪妖,顿时大喜,以为好欺负,一拥而上。一时间,殿前广场上,猪八戒与三妖斗在一处。钉耙与刀剑相交,法术与妖气齐飞。猪八戒打得是叫苦不迭,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被对方的法术击中。但他更怕身后孙悟空那冰冷的目光和头上随时可能收紧的金箍,只得咬牙坚持,将毕生所学都使了出来。
这一场“菜鸡互啄”,直打了半个时辰,猪八戒才凭借一股狠劲和偶尔灵光一现的天罡变化,先是一耙筑死了羊力大仙,又趁虎力大仙与自己比砍头时,一耙打烂了他的老虎头。最后对上鹿力大仙比剖腹挖心,猪八戒硬是凭着皮糙肉厚和一股子彪悍,在对方掏出自己“心”(一块猪油)愣神时,一钉耙将其开膛破肚。
当猪八戒气喘吁吁、浑身挂彩、但终于将三妖尸体踩在脚下时,整个车迟国殿前,一片死寂。国王和文武百官都看傻了。那三个不可一世的“大仙”,就这么被这个看起来很怂的猪妖给解决了?
孙悟空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前,看了看狼狈不堪但眼中带着一丝求表扬意味的猪八戒,微微点了点头。
“还行,没给俺老孙丢脸。”
猪八戒顿时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比当年统领天河水军还累。
倒换了关文,离了车迟国,继续西行。路上,孙悟空忽然对跟在后面、牵着马的猪八戒道:“呆子。”
“哎!大师兄,有何吩咐?” 猪八戒一个激灵,连忙凑上前,谄媚地笑道。
“你可知,为何这一路上,俺老孙对你‘格外照顾’?” 孙悟空看着前方,淡淡道。
“这…” 猪八戒心中一紧,“是因为俺老猪以前懒惰,还…还在师父面前说大师兄坏话…”
“那都是小事。” 孙悟空摇摇头,“俺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天上,你是如何被贬下凡的?”
“是…是因为蟠桃会上喝醉了酒,调戏了嫦娥仙子…” 猪八戒脸色一白,低声道。
“呵,那只是个由头。” 孙悟空冷笑一声,“你真以为,调戏个宫娥,就值得被打两千锤,贬下凡间,还错投了猪胎?你可知,你当年掌管天河,麾下八万水军,位高权重,是谁最不放心?”
猪八戒浑身一震,一个他从未敢深想的可怕念头浮上心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再问你,” 孙悟空继续道,“四圣试禅心那晚,你进了哪个房间?第二天,又发生了什么?”
“轰——!” 猪八戒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颤抖起来!那晚旖旎又恐怖的经历,那被倒吊在树上的耻辱与疼痛,那之后观音菩萨看他时冰冷刺骨的眼神…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不是傻子,只是以前不敢想,不愿想!如今被孙悟空点破,所有的疑点,所有的不对劲,都串成了一条让他不寒而栗的线!
“大…大师兄…你…你的意思是…” 猪八戒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
“俺没什么意思。” 孙悟空打断他,“只是提醒你一句。这西天路,不好走。有的人,想要你走不到西天。” 他转过头,看着猪八戒那双因恐惧而放大的眼睛,缓缓道:“呆子,你给俺听好了。以后,老实跟着俺,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话,取经之后,或许俺心情好,能保你一条猪命。不听话…”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冷冷一笑。
那笑容,让猪八戒如坠冰窟,但同时,又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唯一一丝微弱的光亮。保命…孙悟空说能保他一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比毫无希望要好!
扑通!猪八戒直接跪了下来,对着孙悟空“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涕泪横流地道:“大师兄!从今往后,您就是俺老猪的再生父母!您让俺往东,俺绝不往西!您让俺抓狗,俺绝不撵鸡!俺这条烂命,就交给大师兄了!”
他是真的怕了,也是真的看到了唯一的活路。什么净坛使者,什么功德圆满,都是虚的!能活着,才是真的!
孙悟空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身继续前行。只是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
沙僧默默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猪八戒,又看了看孙悟空的背影,低下头,继续挑担。白龙马打了个响鼻,马眼中似有一丝嘲弄,也有一丝…淡淡的同病相怜?
队伍继续向西。只是,经此一事,猪八戒对孙悟空的态度,已经从惧怕,彻底变成了一种夹杂着恐惧的绝对服从。他明白了,这支队伍里,只有紧紧抱住孙悟空的大腿,他才有可能看到西天的太阳。
而在他们前方,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已经遥遥在望。那是——通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