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麦囤,这个从黄土里长出来的汉子,骨血里都浸着土地的实诚与厚重。他能当上生产队长,凭的不是巧舌如簧,而是实打实的手上功夫——他侍弄的庄稼,穗子总比别家的沉;他处事公道,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乡亲委屈。他熟悉脚下每一寸土地的性格,知道哪块地喜麦,哪片田宜稻,能看着云彩的走向预判风雨。可这份对土地的深情与了解。
马赶明则像一条在浑浊水沟里游弋的泥鳅,滑不留手,嗅觉敏锐。这个读过几年农中、能写会算、嘴甜像蜜一样甜的年轻人,心里有一团想要往上爬的小火苗。他瞧不起刘麦囤那种“老黄牛”似的憨厚,觉得那早就过时啦。他更擅长琢磨领导的心思,分辨那些看不见却很厉害的风向。他笑眯眯地看着刘麦囤在一次次的运动风波里笨手笨脚地扑腾、呛水,就像一条离了水的大笨鱼,而他自己呢,则轻巧地溜达,等着找个最好的角度给对方致命一击。他觉得,这个时代啊……变了,舞台该换他这种“聪明人”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煤油灯的光晕勉强驱散马赶明家堂屋的一小片黑暗,却在墙壁上投下三个扭曲拉长、鬼魅般晃动的影子。马赶明、陈大嘴、韩耀先围坐在小方桌旁,如同阴谋的发酵池。
“刘麦囤这家伙,真是头倔驴,脑子就像石头一样,早就该挪挪地儿啦。”马赶明的声音低低的,却像带着欢快的音符,“他占着那个位置,不仅碍事,还总是慢半拍。咱们得想个办法,让他‘主动让贤’才好呢。”
陈大嘴,人如其名,立刻咧开被烟熏黄的牙,谄媚附和:“赶明哥说得在理!我早瞧他不顺眼,干啥都磨蹭,半点闯劲没有!这队长,早该你来当!”
韩耀先搓着手,显得局促不安。他是后来被拉拢的,心里对那位老队长还存着点旧情和敬畏:“麦囤哥人……是实在人,对大伙不薄。就是……就是脑筋转得慢些。”
“实在?”马赶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灯光下他的半边脸被阴影遮住,却也没了狰狞,反而有些滑稽,“韩耀先,你可醒醒吧!这都什么年代了?讲的是‘路线’,是‘立场’!他那可不叫实在,叫右倾,叫保守,就是革命路上的绊脚石!咱这是在干革命,可不是玩过家家,心不狠,怎么能站得稳!”
轮到刘麦囤了。他捏着老黄头帮忙草拟、自己誊抄多遍仍觉拗口的发言稿,手心冒汗,上台时同手同脚。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照本宣科:“
刘麦囤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一张白纸一样,汗水哗哗地流,手忙脚乱地摆着:“不不不!我念错啦,是口误,真的是口误哦!”
“口误?”马赶明向前迈了一步,气势汹汹的,“这可不是什么口误!这是你思想深处的烙印,不小心就顺口说出来了!你这叫口误?你这是把你灵魂深处对封建礼教的认同给暴露出来了!说明你平时的学习都是装模作样,根本就没有改造思想!”
陈大嘴在人群中“嗖”地一下蹦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扯着嗓子喊:“一定要批判封建余毒!刘麦囤必须乖乖认错!”
“打烂孔家店!刘麦囤快交代问题!”几个事先安排好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
会场一下子乱了套。刘麦囤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看着周围无数或愤怒、或冷漠、或躲闪的脸,真是有口难言。那天的会,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此后,马赶明的攻势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他在私下里四处串联,到处散布刘麦囤“思想顽固”、“同情旧社会”的流言蜚语;他还频繁地往公社跑,把自己包装得像朵花儿似的,好把刘麦囤衬托得更加“落后愚昧”。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马赶明要的可是一招制敌,让刘麦囤永远都翻不了身。
一个深夜,陈大嘴被唤到马赶明处。马赶明不发一言,从炕席下摸出一本用旧报纸包裹、边角卷起的线装书递过。
陈大嘴就着煤油灯一照,嘿,竟然是本《三字经》,纸页都泛黄了,还有虫蛀的痕迹呢。他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突然就明白过来了,脸上立马露出谄媚的笑容:“高!赶明哥,这一招真是高啊!这东西现在可是碰不得的,是如假包换的‘四旧’毒草呢!”
“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它放在他家。别太张扬,但也别藏得太深,让人找不到。”马赶明的语气很轻松,就像是在吩咐干农活一样,“过几天,公社就要下来检查‘破四旧’了。”
陈大嘴把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就好像那是个宝贝似的,趁着夜色浓重,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刘麦囤家没有院墙的院子。
没过几天,公社工作组真就来了。马赶明那叫一个热情啊,领着人到处“随机”抽查。他先带着人去了几户贫农、烈属家,那屋子,干净得能当镜子照。然后呢,又“不经意”地走到了刘麦囤家门口。
“麦囤哥,公社领导检查,配合一下。”马赶明公事公办,眼神锐利。
刘麦囤心里坦荡,侧身让开:“查吧,就这点家当。”
工作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屋子开始翻找起来。陈大嘴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将一本破旧不堪的书籍放在一个古老而又陈旧的木箱里面,并特意在木箱盖子上面留下了自己湿漉漉的泥巴手印作为标记或者说是线索吧(其实他心里也没底)。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却没有逃过那位“一丝不苟、严谨认真”成员锐利的目光和敏锐的观察力呢~很快那个装满破烂衣服的木箱就被他们给找到了并且顺利地打开来检查啦!果不其然啊就在那些脏兮兮皱巴巴的衣物下面躺着一本已经泛黄变脆但依然可以清晰辨认出书名的《三字经》哦!
刘麦囤同志,请您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只见工作组组长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那本书然后把它高高举过头顶同时脸上露出十分阴沉严肃甚至有些愤怒的神情质问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惊慌失措的男人说道。
此时此刻的刘麦囤仿佛遭受了一道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双眼瞪得浑圆眼珠子似乎快要掉出来似的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这这绝对不可能是俺家滴呀!俺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木有见过这样儿滴东西哇!
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马赶明见状马上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着刘麦囤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与批判痛心地指责他居然敢私自藏匿如此腐朽落后充满封建思想毒素的文化垃圾简直就是对这次轰轰烈烈开展的革命运动公然叫板挑衅嘛分明就是严重的政治立场错误行为嘛实在是太令组织感到无比失望咯!!!
教育”,在鄙夷躲闪的目光中,一遍遍交代“天外飞书”的来历,写那些写到半夜也写不完的检查。他迅速苍老,头发白了,腰背佝偻,沉默如石。
此刻,刘麦囤怀揣那沉甸甸、浸染罪恶与希望的油布包,沿村边小道,疾步走向老黄头位于村东头的独门小院。那里偏僻,背靠小树林,相对安全。包裹里的东西,他粗略看过,账目清晰,票据泛黄,一笔笔,一桩桩,记录马赶明这些年如何吸血集体,如何栽赃陷害,触目惊心。
他按约定,绕到屋后,在窗上轻重不一敲三下。木窗很快从里拉开一条缝,老黄头浑浊而锐利的眼睛看了看,迅速打开后门。
屋里没点灯,只有灶膛未熄余烬发出微光。韩耀先像受惊兔子,从灶台边站起,急切低声问:“拿到了?”
刘麦囤点头,就着那点微光,再次打开油布包。老黄头摸出火柴,想点煤油灯,被刘麦囤按住手:“别点灯,凑近看。”
“够枪毙了。”老黄头从牙缝挤出四字,声音干涩。
“我认识一个给县供销社拉货的拖拉机手,人实在,明天正好去县里。”韩耀先说。
“不行,”刘麦囤摇头,目光在灶火映照下异常坚定,“这事,不能假手任何人。万一出岔子,咱们全完蛋。我亲自去。”
“就因我这样,他们或许反想不到我还敢出去,还敢告状。”刘麦囤沉声道,“走夜路,抄小路,天亮前我能赶到县城边上。”
三人正在昏暗中小声争辩,突然,一阵杂沓脚步声和凶恶狗吠由远及近,直奔小院而来!紧接着,是粗暴拍门声和侯五那破锣嗓子:
“怎么办?从后窗跑?”韩耀先声音发颤。
“来不及了,听动静前后都有人!”刘麦囤异常冷静,飞速将油布包塞进灶台旁一个堆满柴灰的破瓦罐底层,用灰盖好,低声道,“你们俩,躲进里屋床底下!我去应付!记住,万一我出事,证据在灰罐里!”
说完,他整理一下破旧衣衫,深吸口气,猛地拉开房门。
刘麦囤挡在门口,面色平静:“我找黄叔问问,自留地还能不能补种点晚荞麦。怎么,现在连句话也不让说了?”
就在这时,村子西北角,靠近打谷场方向,突然腾起一片红光,紧接着是有人撕心裂肺呼喊:“走水啦!粮仓!粮仓走水啦!!”
那喊声在寂静夜里无比清晰、骇人。粮仓,是全队命根子!
侯五和手下全都惊呆,回头望向那片越来越亮火光,一时慌了手脚。
“快!快去救火!”侯五也顾不上刘麦囤了,粮仓要烧了,别说马赶明,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他朝手下吼一嗓子,提着马灯,深一脚浅一脚朝火光方向狂奔而去。
刘麦囤立刻关上门,插上门栓。老黄头和韩耀先从里屋出来,三人都是心有余悸。
“真是老天爷帮忙!”韩耀先抚着胸口。
老黄头却眉头紧锁,望着窗外那片映红夜空火光,喃喃道:“这火……起得太巧。粮仓那边晚上有人守夜,怎会突然……”
刘麦囤猛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不好!这可能是调虎离山!等他们发现火情不大,或很快扑灭,马上就会杀回来!这里不能待了!”
仿佛为印证他话,远处救火嘈杂声中,隐隐传来侯五气急败坏骂声,似乎在指挥分头行动。
“走!现在就走!”刘麦囤当机立断,从灰罐取出油布包,紧紧缠在腰间,“耀先,你认得小路,跟我一起走,去县里!黄叔,你留下周旋,就说我们天黑前就离开村子了,你不知道我们去哪!”
“我跟你们去!我能作证!”韩耀先此刻也豁出去。
“好!相互有个照应!”老黄头重重点头,“你们快从后窗走,钻林子!我应付他们!”
没有时间告别。刘麦囤和韩耀先翻出后窗,像两滴浓墨,迅速融进屋后浓密树林阴影。老黄头站在空荡屋里,听着前门再次被粗暴擂响,和侯五气急败坏叫骂,缓缓坐到灶前小凳上,摸出旱烟袋,就着灶膛最后一点余火,深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看不出太多表情,只一双老眼,在昏暗中望着刘麦囤他们消失方向,闪烁着微光。
林间小路崎岖难行,夜色如泼墨。刘麦囤和韩耀先一前一后,凭着记忆和对方向直觉,朝县城方向拼命赶去。腰间那油布包,贴着皮肉,冰凉,却又似乎滚烫。它承载洗刷冤屈希望,也背负两人乃至老黄头生死安危。前路漆黑漫长,但回头,已是万丈深渊。他们只能向前,在黎明到来前,把这一切,带到能看见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