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动作,魏昶君便再未停下。
红袍大学,讲堂。
这里没有京师的金碧辉煌,也没有西山书房的孤寂清冷。
青砖灰瓦的院落,宽敞轩朗的厅堂,高阔的屋顶下,四百张略显粗糙却擦拭干净的木椅排列整齐。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材、廉价墨水和年轻人身上特有的、蓬勃汗味混杂的气息。
坐在椅子上的,是四百张年轻的面孔。
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最小的可能才十六七岁。
这是魏昶君下令挑选的,他们来自红袍天下十八个行省,是经过层层筛选、通晓文墨、知晓时务,更重要的是,家世相对清白,或出身寻常工农,或为基层小吏子弟,是各地民会、学堂推举上来的可造之材。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半新的学生装,有洗得发白的短打,甚至还有打着补丁的袄子,但眼睛都亮晶晶的,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面见传说中的“里长”,是他们许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来到这里做什么?
无人知晓。
直到被领进这间挂着“知行堂”匾额的大讲堂。
讲堂前方,没有常见的书案屏风。
只有一面巨大的、光秃秃的白墙。
墙上,此刻正缓缓垂落下一幅难以想象其巨大的画卷。
画卷由上好的亚麻布绘制,颜料浓重,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
当它完全展开时,讲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不是山水,不是祥瑞,不是历代帝王将相。
是《劳工疾苦图》。
画面被分割成无数触目惊心的场景。
左手边,是黑暗幽深的矿洞,骨瘦如柴、满脸煤灰的矿工,拖着沉重的煤筐,在监工的皮鞭下佝偻前行,身后是坍塌的坑木和隐约的尸骸。
往右,是闷热如蒸笼的巨大纺织工坊,童工和女工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机械劳作,苍白的手指在飞梭间穿梭,不时有人晕倒被拖走。
再往右,是南洋酷日下的橡胶园,皮肤黝黑的劳工在监工的呵斥下收割胶乳,背上的鞭痕与汗水混在一起。
画面延伸,是美洲甘蔗田里那些被欺压的底层工人绝望的眼神,是欧罗巴工厂区林立的烟囱下挤挤挨挨的贫民窟,是茫茫大海上,猪仔船里被民会和启蒙会欺压的工人如同地里的杂草般挤在一起的惨状没有修饰,没有美化。
只有最直接、最粗暴的视觉冲击,将这个世界最底层、最广泛的苦难与不公,直接摊开在四百个年轻人面前。
许多学生看得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他们中不少人来自底层,对某些场景并不陌生,但当全世界的苦难如此集中地呈现在眼前时,那种震撼依旧难以承受。
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别过了头,更多人则死死盯着画面,仿佛要将每一处细节刻进脑子里。
因为原本的世道,不是这样的。
里长建立的红袍,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侧门开了。
一个人,独自走了进来。
没有仪仗,没有随从,没有华服。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打着深色补丁的粗蓝布工装,脚下是一双半旧的布鞋。
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是深深的皱纹和长途劳顿留下的风霜色。
腰背不算很直,步履也谈不上矫健。
若非那深邃平静、仿佛能容纳一切又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那自然而然散发的、历经无数生死磨砺后沉淀下的气场,他看起来就像个刚从田埂或工坊走出来的、最普通不过的老工匠,或者老兵。
讲堂内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聚焦在这个独自走上讲台的老人身上。
魏昶君走到讲台中央,没有立刻说话。
他转过身,背对着台下四百双年轻的眼睛,面向那幅巨大的、描绘着无尽苦难的画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的背影,在巨画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如同一块历经亿万年风浪冲刷仍屹立不倒的礁石。
然后,他转回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仿佛有重量,让被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同学们。”
他开口,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能穿透喧嚣直抵人心的力量,在安静的讲堂里回荡。
“这里,是红袍大学,不是红袍会议室,不是旧朝的金銮殿,我是魏昶君,你们的里长,也是曾经的一个兵,一个匠人,一个和你们许多人父兄一样,在土里刨过食、在炉火前流过汗的人。”
开场白简单得近乎平淡,却让许多学生愣住了。
里长这么说话?
“今天叫你们来,不是教你们做官的文章,不是讲治国的道理。”
魏昶君指了指身后那幅巨画。
“是请你们,先看看这个。”
“看看在现在这个世道,就是这一年,最多数的人,是怎么活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学生们消化这句话。
“四十年前,我们扯起红袍,喊出‘人人平等,天下大同’。”
“为什么?”
“不是因为我们天生高尚,是因为我们,我们的父兄,曾经就是这样画里的人。”
“我们受够了被当成牛马,受够了辛苦一年吃不上一顿饱饭,受够了老爷们一句话就夺走我们的一切,我们要打破这个狗屁世道!”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回忆的激越,眼中似有火星迸溅。
“四十年,我们流了无数的血,死了无数的人。”
“我们赶跑了大明,大清的皇帝,剿灭了缙绅世家,清扫了豪强,分了田地,建了工坊,开了学校我们以为,我们建起了一个不一样的红袍天下。”
他的语气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痛楚。
“可现在呢?”
他指向画面上的矿洞、工坊、种植园。
“旧的吃人者倒下了,新的吃人者,又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