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张献忠踏前一步,与李自成并肩,两人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仿佛两柄虽然布满缺口、却依旧渴望饮血的古战刀,重新迸发出刺骨的寒芒。
张献忠压低嗓子,声音却如同金铁摩擦。
“您只管指地方!”
“指到哪,老子就杀到哪!”
“杀到这张新网上,一个结都不剩!”
“杀到那些吸血的蛀虫,听见咱红袍荡秽旗的风声,就屁滚尿流!”
魏昶君看着眼前这两双重新燃起火焰、甚至比年轻时更加决绝疯狂的眼睛,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不见底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澜。
他缓缓点了点头,手中的竹杖,轻轻在地上,又顿了一下。
如同战鼓前,最后一声定音。
翌日,里长退居西山后首次召开会议。
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虽然依旧庄严肃穆,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弥漫在巨大的殿堂之中。
文武百官分座,许多人低着头,眼神游移,偷偷交换着视线。
象征着“元老会”筹备的偏座上,陈望、张廷玉等人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只是紧抿的嘴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出大事。
李自成和张献忠昨夜入西山,今晨与里长同辇入宫。此刻,就在殿外候旨。
是杀是囚,是放是贬,今日必有定论。
而这定论,将直接影响朝局未来的走向,影响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前美洲开发使李自成、前罗刹总督张献忠!”
平静的一句话,划破了大殿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两扇缓缓打开的、沉重的会议室大门。
光影分割处,两个身影,并肩,踏入了会议室。
没有囚服,没有镣铐。
两人换上了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式红袍军常服,没有品级绶带,没有任何装饰。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胡须修剪整齐。
他们的背依旧有些佝偻,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和重病未愈的憔悴,但他们的腰杆,却挺得笔直。
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然,一步步,踏着光洁如镜的金砖,走向会议室。
那沉稳的、甚至带着某种韵律的脚步声,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回荡,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一刻,李自成和张献忠停步。
“罪臣李自成,张献忠,叩见里长。”
声音洪亮,清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微微的回响。
大殿内鸦雀无声,都在等待接下来的雷霆雨露。
魏昶君的目光扫过两人,又缓缓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在陈望、张廷玉等人脸上略作停留。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李自成,张献忠。”
“尔等镇守边疆,本有重责,然驭下不严,纵子行凶,乃至部属生出不臣之心,险酿大祸。论律,本应严惩不贷。”
陈望等人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一些官员也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要尘埃落定。
然而,魏昶君话锋陡然一转。
“然,念其二人,能幡然悔悟,大义灭亲,束身归阙,其行虽晚,其心可勉,更念其二人,早年追随红袍,开疆拓土,血战经年,功勋卓著,于国有大劳,于民有微功。”
殿中开始响起细微的骚动。陈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魏昶君仿佛没看到这些,继续开口。
“如今,红袍疆域日广,而四方不靖,新弊丛生,南洋有豪商垄断,美洲有宵小僭越,边地有将吏不轨,中原有缙绅盘剥,此等蠹虫,侵蚀国本,荼毒百姓,非雷霆手段,无以清涤!”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悸的铿锵之力。
“着即!”
“授,前美洲开发使李自成,为‘南半球巡察总监’,领内卫精锐三千,新式战舰五十艘!”
“授,前罗刹总督张献忠,为‘北半球巡察总监’,领内卫精锐三千,新式战舰五十艘!”
“二总监奉命巡察,权宜专断,凡倚势欺民之教主,垄断膏腴之地主,勾结贪官之豪商,蓄谋不轨之叛将,无论其身处何洲何陆,身系何职何位,但有实据,危害地方,荼毒生灵者——皆可先斩后奏,以正法典!”
“以百姓疾苦为念,以红袍法度为绳,荡涤污秽,廓清寰宇,重建秩序!”
任命宣读完毕,余音袅袅,却如同无数道惊雷,接连炸响在会议室的穹顶之下!
震得满朝文武头晕目眩,目瞪口呆!
南半球巡察总监!北半球巡察总监!
这这哪里是什么赦免或处罚?这分明是赋予了两人近乎无上的、跨越传统司法与行政体系的生杀大权!
是将两把最锋利、也最不可控的屠刀,亲手递到了这两个刚刚犯下大错、手上沾着儿子鲜血的枭雄手中!而且,指明是针对“豪商”、“地主”、“叛将”!
这简直是疯了!
短暂的死寂后,朝堂“轰”的一声,彻底炸开了锅!
“里长!不可啊!”
一名民会代表终于反应过来,扑出班列,声音都变了调。
“李、张二人,身负重罪,戴罪之身,岂可再授如此重权?此非纵虎归山乎?恐生大乱啊!”
“我等附议!”
又一名启蒙师出列,激动得胡子乱颤。
“巡察之权,古已有之,然从未有如此如此不受制约之先例!‘无论洲陆,先斩后奏’,此例一开,国法何在?若其借此擅权,诛除异己,则天下汹汹,谁人可制?”
“里长三思!”
更多官员出列,跪倒一片,多是陈望、张廷玉一系,或与之关联者,言辞恳切,忧心忡忡。
“李、张二人,年事已高,又兼伤病,恐难当此重任。且其旧部遍布,若借此机会恐非国家之福啊!”
“李自成,张献忠。”
这一刻,魏昶君冷眼看着,缓缓开口。
两人同时抬头,抱拳。
“罪臣在。”
“这任命文书。”
魏昶君缓缓道,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殿中所有的嘈杂。
“你们,敢接吗?”
李自成踏前一步,花白的头颅昂起,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罪臣,唯有以血洗之,以证此心!”
这一刻,魏昶君漠然开口。
“此事,就此定论,散会!”
说罢,他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径直起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