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叫皇帝,不叫贵族,他们叫‘民会’,叫‘启蒙会’,叫‘绅董’!他们穿着体面的衣服,说着漂亮的新词,打着‘发展’、‘效率’、‘新政’的旗号!”
“可他们干的事,和这画上的,有什么本质不同?”
“一样是压榨工人的血汗,一样是盘剥农民的收成,一样是勾结贪官,垄断行业,趴在千千万万普通人的脊梁上,吃得脑满肠肥!甚至,更狡猾,更隐蔽,更理直气壮!”
讲堂里落针可闻。
只有魏昶君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房。
许多学生眼中最初的兴奋和好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愤怒,以及逐渐燃起的火焰。
“我们的红袍,染着先烈的血,立着‘人人平等’的誓!”
魏昶君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金截铁的决绝。
“它不是披在老爷身上,用来装点门面、显示威风的绸缎,不是挂在衙门里,蒙尘生灰的匾额,它是火,是刀,是犁,是照亮黑暗的火把,是砍向不公的利刃,是犁开板结土地、种下希望的神。”
他环视台下,目光如电。
“今天,把你们从十八省召来,不是让你们来听我这个老头子絮叨,也不是让你们来学怎么当新老爷!”
“是要你们,跳进这滚滚的浊流里去,跳到最脏、最苦、最累、最真实的地方去!”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下达了石破天惊的命令。
“从明天起,你们四百人,化整为零,两人一组,由内卫暗中保护,分赴天下各处,江南的丝绸工坊,漠北的边军屯堡,川滇的茶马古道,岭南的码头货栈,运河的漕船,淮南的盐场,山西的煤窑,乃至欧罗巴的工厂区,美洲的种植园,只要是我们红袍势力所及,劳工聚集之地,你们就去!”
“去做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音铿锵。
“不是去当钦差,不是去视察,是去当学徒,当小工,当纤夫,当矿工,当茶农,隐去身份,隐去来历,和那里的工友、农友、兵友,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铺,一同流汗,一同挨骂,一同受苦!”
“用你们的眼睛去看,用你们的耳朵去听,用你们的心去感受。”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
“看那些公司、工头是怎么克扣工钱、欺压工人的,听那些小商贩、手艺人是怎么被税吏、恶霸敲骨吸髓的,感受一下,一个普通工匠辛苦一年,为什么养不活一家人,一个小商户交了租子,为什么还要卖儿鬻女!”
“记住你们看到的每一张麻木或愤怒的脸,记住你们听到的每一声叹息或咒骂,记住你们感受到的每一分不公和绝望。”
“三个月!”
他竖起三根手指。
“我只给你们三个月,三个月后,我要在这里,再次见到你们每一个人,不是要听你们歌功颂德,不是要看你们的锦绣文章!”
他指向身后那幅《万国劳工疾苦图》,声音如同战鼓擂响。
“我要看见,属于我们红袍天下这个时代的、真正的。”
“工农万言书!”
“要沾着机油味、泥土味、汗水味和血泪,要写清每一个被盘剥的细节,每一个吃人者的名字,每一条不合理的规矩,要写出工友们不敢说的实话,农友们藏在心底的冤屈,要写出这红袍天下光鲜外表之下,最真实、最丑陋、也最亟待改变的病灶!”
话音落下,讲堂内陷入了长久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四百个年轻人,仿佛被这前所未有的使命和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与重量震慑住了,也点燃了。
他们胸膛起伏,眼中光芒剧烈闪烁,有恐惧,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崇高理想和残酷现实同时击中后,熊熊燃烧起来的、近乎献祭般的狂热与决心。
坐在前排靠左,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手掌骨节粗大、穿着打着补丁的北方棉袄的青年,猛地攥紧了手中粗糙的笔记本,指甲几乎掐进泛黄的纸页里。
他是赵铁鹰,来自直隶河间府,父亲是铁匠,母亲早亡,自己一边帮父亲打铁一边在民会夜校识字,是被当地铁匠行会联名举荐上来的。
他死死盯着讲台上那个穿着粗布工装、如同老农般的“里长”,又猛地转头看向身后那幅描绘着全世界苦难的巨画,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因常年打铁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上。
火焰,在他那双惯于审视铁块火候的、年轻而锐利的眼中,轰然燃起。
那不是懵懂的激情,而是一种混杂着自身苦难记忆、对同类命运感同身受的悲愤,以及一种“终于找到出路”的决绝明悟。
他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脸颊肌肉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抽搐,在心中,对着那幅画,对着讲台上的身影,也对着自己,发下无声的誓言。
魏昶君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下这群即将奔赴“战场”的年轻人。
他们要深入的是红袍天下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触动的是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命脉。
但他更知道,红袍的未来,不在京师的朝堂,不在西山离宫的书房,而在这些年轻人即将踏足的、最泥泞真实的土地上。
薪火相传,不是一句空话,需要有人去接过火种,哪怕被烧成灰烬,也要照亮前路。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台下,行了一个最标准的、红袍军初创时的军礼。
没有言语。
台下,四百个年轻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没有人指挥,他们用还带着各地口音、却同样坚定的声音,有些杂乱,却汇聚成一股惊人的力量,回应以同样庄重的、或许还不太标准的军礼。
这一刻,年龄、出身、地域的差异仿佛消失了。
只有共同的理想,和即将共同面对的、未知而艰险的征途!
同日,午后,天津港。
海风凛冽,带着咸腥的气息,卷动着港口如林的桅杆和猎猎作响的旗帜。
与西山讲堂的肃穆激昂不同,这里弥漫着钢铁、机油、蒸汽和临战前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凝重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