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
炭火盆里的火,从橙红变成了暗红,又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灰,只余下点点猩红在灰烬下执着地明灭。
墙上的《崇祯年中原形势图》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古旧斑驳,那些刀光剑影、鼓角争鸣的往昔,随着三人长久的沉默,仿佛也一同沉入了记忆的灰烬深处。
魏昶君从旧地图上收回目光,脸上那丝因回忆而泛起的、极淡的波澜,已彻底平息。
他走到墙边,伸手,缓缓卷起了那幅饱经沧桑的旧图。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
当最后一角山川城池隐入卷轴,他将其放在一旁的书案上。
然后,他走到墙角,那里靠着另一卷巨大的、用厚实油布包裹的图轴。
他示意了一下,李自成和张献忠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帮他解开了系绳,小心翼翼地将图轴抬起,展开,悬挂在方才那幅旧图的位置。
图轴垂落,完全展开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宏大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是一幅全新的、巨大无比的《寰宇坤舆全图》。
绘制技艺极为精湛,海陆轮廓清晰,经纬纵横,色彩分明。
最震撼的是,从东亚大陆那个醒目的红色原点出发,大片大片的陆地与海洋,被朱砂涂染,或深或浅,形成了一片横跨东西半球、连接南北大陆的、令人目眩神摇的猩红疆域!
东至海寇列岛、库页岛,西抵欧罗巴边缘的乌拉尔山、黑海之滨,北括辽阔的西伯利亚冰原,南含南洋诸岛、澳洲,甚至越过大洋,在南北美洲的西海岸,也点染着数块触目惊心的红色!
这是红袍天下。
是他们这群人,用四十年时间,打下来、经营出来的前所未有之疆土。
“四十年了。”
魏昶君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从落石村,到这张图。”
竹杖缓缓移动,划过长江黄河,掠过巴蜀群山,指向江南水乡,又北上至关外草原。
“当年,我们为什么造反?为什么提着脑袋,跟大明、跟大清、跟天下所有的旧势力拼命?”
他不需要回答,竹杖的移动就是答案。它点过那些曾经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沃野,点过被土司头人世代统治的山寨,点过被贪官污吏敲骨吸髓的市镇,点过被鞑虏铁蹄践踏的边关。
“因为那里有污秽。”
魏昶君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有不公,有人吃人。”
“我们立下红袍,喊出‘人人平等,天下大同’,就是要扫荡这些污秽,给天下人,一条能喘气、能活得像个人的路。”
“但现在,看看吧,新的缙绅,借着‘开发区’、‘新政’的名目,圈占民田,垄断工坊,操纵市价,比旧地主更贪婪,手段更‘文明’。”
竹杖划过浩瀚的南洋和印度洋,指向那些连接着各大陆的航线和贸易节点。
“再看看海上,新的豪商,勾结朝中蛀虫,垄断商路,走私违禁,盘剥小民,富可敌国,手眼通天,自以为能操控风浪。”
他掠过中亚和西伯利亚的广袤土地,指向那些边疆重镇。
“还有那边。新的边将,与地方豪强、甚至境外势力勾结,走私军械,倒卖物资,吃空饷,喝兵血,把国门当成自家的生意场。”
“有人觉得天高皇帝远,觉得翅膀硬了。拿着‘民会’、‘自治’、‘自由’当幌子,养私兵,结外援,修堡垒,做梦都想把这新大陆,变成他们子孙万代、永不纳税、永不听话的独立王国!”
“地主,教主,豪商,贪吏,叛将”
魏昶君每吐出一个词,声音就更冷一分。
“旧的污秽扫掉了,新的污秽,又冒了出来。而且,他们更聪明,更隐蔽,盘根错节,织成了一张更大、更结实的新网,趴在这红袍天下刚刚长出新肉的躯体上,贪婪地吸血,还要嘲笑立下这规矩的人,老了,不中用了,该进庙里当泥菩萨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地图,目光如两把淬火的刀子,直直刺向站在炭火余光里的李自成和张献忠。
屋内的暖意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竹杖顿地余音带来的冰冷震颤。
“这张网。”
魏昶君盯着他们,一字一顿地问。
“你们,看见了吗?”
李自成和张献忠浑身剧震,仿佛被那目光和话语同时刺穿。
这张网,何止看见?
他们自己,都曾差点成为网上的一环,或者,已经被网上的丝线,不同程度地沾染、束缚过。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比背上的伤口更冷。
“昔日,我等提刀持枪,扫荡的是中原旧时代的污秽。”
魏昶君向前踏出一步,逼近二人,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今日,天下浊流复起,其势更汹,其根更深,这张新网,要有人去撕破。这些新的污秽,要有人去荡涤。”
他停顿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最深处。然后,他问出了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你们两个”
“如今,可还提得动刀?”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灰烬深处,偶尔传来极其微弱的、毕剥的碎响。
李自成猛地抬起头。
一路上的病弱、颓唐、认命般的灰败,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瞬间从他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骤然释放出的、近乎狰狞的精光!
那里面有不甘,有愤怒,有被轻视后的屈辱,更有一种濒死老狼被激发出最后凶性的狠厉!
他背上的伤口因激动而崩裂,渗出的血染红了刚换上的干净内衫,他却浑然不觉,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死死盯着魏昶君,从牙缝里挤出嘶哑却斩钉截铁的几个字。
“刀从未离手!”
旁边的张献忠反应更是直接。他咧嘴,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发黄、却依旧森然的牙齿,扯出一个混合着狂喜、暴戾和无限讥诮的骇人笑容,仿佛一头被禁锢已久、终于看到囚笼打开的猛虎。
他甚至下意识地做了个虚握刀柄、向前劈砍的动作,带起一股寒风。
“哈哈哈哈!”
张献忠压抑着声音低笑起来,笑声在胸腔里轰鸣,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战意。
“提得动?老子这身骨头,就算锈了,磨一磨,也能砍下几颗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