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和张献忠有些局促地坐下,背上的荆棘让他们坐不安稳,只能虚坐着。
老亲兵想上前帮他们解下荆条,被魏昶君抬手制止了。
他只是对侍立在一旁、如同隐形人般的老仆点了点头。
老仆默然转身出去,片刻后端进来一个木盘,上面是两把锋利的小刀,和一碗浓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
“自己弄,还是让人帮忙?”
魏昶君问,语气平淡,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李自成和张献忠连忙道。
“自己来,自己来。”
他们拿起小刀,互相帮忙,小心翼翼地割断绑缚荆条的麻绳,将那些带着血和皮肉碎屑的荆条取下,放在脚边。
每一下牵扯,都疼得他们龇牙咧嘴,冷汗涔涔,却硬是没哼一声。
然后,他们用那药膏,胡乱涂抹在背后渗血的伤口上。
药膏刺激,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楚,两人身体绷紧,额头青筋暴起。
魏昶君静静看着,直到他们处理完,将染血的荆条和小刀放到一旁,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知道为什么让你们留着这身伤吗?”
李自成和张献忠一愣,低下头。
“罪臣不知。”
“疼,才能记住。”
魏昶君淡淡道。
“记住为什么疼,记住这疼,是谁给的,又是谁暂时免了你们更多的疼。”
两人身体一震,头垂得更低。
“不过,进来我这院子,暂时就不说这些了。”
魏昶君话锋一转,指了指墙壁。
李自成和张献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甚至有些破损的地图。
那地图的绘制风格颇为古旧,山川城池的标注与如今大不相同,正中用浓墨写着,《崇祯年中原形势图》。
两人瞳孔骤然收缩。
这幅图,他们太熟悉了!
那是近四十年前,红袍刚刚在山东莒州举事时,魏昶君亲手绘制,用来推演天下大势、制定方略的初始地图。
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标记,潦草却杀气腾腾的批注,甚至还有当年商议时溅上的茶渍一切,都仿佛将时光拉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热血奔涌的起点。
魏昶君站起身,走到地图前,背对着他们,伸出那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山东,莒州。
“还记得这里吗?”
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李自成和张献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个点。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心防。
“记得”
李自成声音沙哑,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
“那年,建虏皇太极绕道蒙古,破墙入塞,直扑山东红袍军刚在莒州立住脚,我都还未曾归顺”
张献忠喉咙里咕哝一声,接口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里长你那时候是真的敢打,明明大明的军队就在一边虎视眈眈”
李自成也激动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地图上沂水的位置,仿佛还能闻到那夜的血腥和硝烟。
“那一仗真他娘的险,建虏都是骑兵,我和老张手里,大半是刚拿上刀的农夫,可里长你算准了其他所有人都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魏昶君的手指,缓缓向右移动,掠过河北,指向山西、陕西。
“后来”
手指继续移动,划过湖广,四川,江南一幅幅早已泛黄却依旧惊心动魄的画面,随着他们的讲述,重新变得鲜活。
红袍军如同燎原的星火,在旧王朝的废墟上艰难而顽强地蔓延。
有绝地求生的奇袭,有尸山血海的鏖战,有纵横捭阖的联合,也有痛彻心扉的背叛与清洗。
“再后来,传檄天下,废缙绅特权,收土司权柄,流放豪强,清丈田亩”
魏昶君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多少人骂我们是流寇,是土匪,是乱臣贼子,多少明枪暗箭,多少阴谋诡计,咱们的人,死了不知多少。”
李自成和张献忠默然,那些血与火的岁月,那些并肩作战、生死与托的兄弟,那些倒下的身影,那些胜利的狂喜和失败的苦涩一幕幕,撞得他们心口发疼,眼眶发热。
“平定中原,北逐罗刹,收服南洋”
魏昶君的手指,最终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将旧明疆域和更远方都囊括在内的圈。
“人人平等,天下大同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要做到,每一步,都是血,都是命,都是数不清的艰难和身不由己。”
他收回手,转过身,看向李自成和张献忠。两人早已泪流满面,不是出于恐惧或悔恨,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防备的回忆,击中了内心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地方。
那些他们以为早已遗忘、或者刻意封存的往事,那些与眼前这个人紧密相连的、他收回手,李自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在红袍海战的时候受过伤。
张献忠则死死盯着地图上“罗刹”那个方向,那里,曾插着一面他亲手撕碎的旧势力旗帜。
往昔峥嵘,如潮水般涌来,带着血与火的味道,带着兄弟义气,带着共同理想的光芒,也带着岁月无情冲刷后的苍凉。
他们曾是最锋利的刀,曾是最坚固的盾,也曾是离经叛道、最让人头疼的刺头。
他们与眼前这个人,有君臣之情,有袍泽之谊,也有过猜忌、摩擦,甚至片刻的动摇。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人生,他们最辉煌也最惨烈的岁月,早已与“魏昶君”这个名字,与“红袍”这面旗帜,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背叛?割据?自立?
当那些滚烫的、用无数生命和理想浇灌的回忆汹涌而来时,这些冰冷的词汇,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那么令人无地自容。
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个曾经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枭雄,此刻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面对着记载着他们共同青春与热血的地图,面对着那个带领他们走过这一切、如今同样垂垂老矣的“里长”,羞愧地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炭火噼啪,映照着三人沉默的身影,和墙上那幅斑驳的旧地图。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于这西山风雪中的小屋里,悄然倒流,又匆匆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