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金山港,李府。
南洋一年四季没有雪,只有黏腻湿冷的海风,和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闷。
李自成的病,时好时坏,但精气神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长子李洪杀使自立、与自由议会勾连的消息,虽被极力遮掩,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府中上下,暗流涌动。
那些依附李家的将领、官吏,眼神开始飘忽,言语间多了试探。
李自成躺在病榻上,咳嗽着,看着窗边阴沉的天空,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家,要散了,这个他经营了快二十年的南洋,要塌了。
直到那天下午,心腹老管家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内室,脸白得跟纸一样,手里攥着一封刚刚译出的、加了三道红杠的绝密电文。
“总长,港外来了两艘船!是京师的新式铁甲舰,打的是是钦差平乱的旗号,已经下锚了,派了小艇,送文书上岸,说是说是奉里长令,南洋巡察使、靖海副都督郑清,为平乱钦差,前来前来问话!”
李自成手中端着的药碗,脱手跌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了他一身。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猛地撑起身子,一把夺过电文,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上面每一个字。
看了足足三遍,他颓然向后倒去,靠在床柱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声音,面如金纸。
“钦差平乱郑清铁甲舰”
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扎进他心里。
郑清。
那是近年来在海上杀出赫赫凶名、连欧罗巴舰队都要避让三分的靖海阎王。
他来了,带着红袍最新、最强大的战舰来了。
不是巡视,不是问询,是平乱。
这两个字,已经定死了性质。
里长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
杀使,勾结,僭越,自立一桩桩,一件件。
他没有像对李向前那样直接派黑衣内卫拿人,而是派来了代表国家武力、拥有先斩后奏之权的海上杀神。
这是最后通牒,是给他,给整个南洋李家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是最后的选择,是自决,还是被碾碎。
“总长您怎么了?快!快去请大夫!”
老管家吓得魂飞魄散。
“不用。”
李自成艰难地抬起手,阻止了管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那点病弱的浑浊竟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和决绝。
他看向管家,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去,把洪儿,还有老二、老三、老四,都叫来。”
“还有,孙将军,刘将军,陈大人凡五品以上,在港的,都请来,就说我病体沉重,恐有不测,今夜设宴,有要事相托。”
老管家看着大帅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光芒,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夜色渐沉,李府大厅却灯火通明,摆开了数桌宴席。
南洋特有的珍馐美味流水般端上,陈年佳醇开了泥封,香气四溢。
丝竹班子在角落里奏着舒缓的乐曲。
被请来的将领官员们陆续到来,彼此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气氛诡异。
谁都知道港外停着那两尊杀神,谁也不知道病重的大帅突然设宴所为何事。
李洪来得最晚,一身崭新的将服,腰佩手枪,身后跟着几名同样全副武装的心腹亲兵,龙行虎步,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和隐隐的戾气。
他扫了一眼满座神情各异的叔伯们,嘴角撇了撇,径直走到主桌旁,对着被两个仆人搀扶着、坐在主位上的李自成随意拱了拱手。
“父亲,您身子不好,何必劳动,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便是。”
李自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很平静,平静得让李洪心里没来由地一突。老头子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坐。”
李自成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空位,声音虚弱。
李洪坐下,自顾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目光扫过厅内,带着审视和威慑。
宴会开始。
李自成强打精神,说了些感谢诸位多年辅佐、共度时艰的场面话,又感叹自己年老多病,恐不久于人世,南洋之事,还需诸位多多费心云云。
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凉。
席间众人连忙举杯,说着总长言重、定当竭尽全力之类的客套话,心思却各自浮动。
酒过三巡,气氛稍稍活络。
李洪越发志得意满,开始高谈阔论,说什么南洋乃天赐之地,我辈儿郎自当奋发,不必事事看人脸色,未来海贸,大有可为,之类夹枪带棒的话。
几个依附他的年轻将领也跟着附和。
李自成只是听着,偶尔咳嗽两声,并不接话。
他颤巍巍地举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没怎么动的酒,对众人示意。
“诸位,满饮此杯,老夫恐怕是最后一次,与诸位同席了。”
众人连忙举杯。
李洪也举起了杯,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就在所有人的酒杯堪堪碰到唇边的刹那。
李自成手中那只名贵的青玉酒杯,猛地摔在地上,玉屑与酒液四溅!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歌舞升平的大厅里。
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向主位。
下一瞬,异变陡生!
大厅四周的帷幕后、侧门内、甚至房梁阴影处,骤然响起一片密集而短促的咔嚓声,那是枪栓被拉动、击锤被扳开的声音。
数十名全身黑衣、脸蒙黑布、只露双眼的枪手,如同鬼魅般现身,手中端着的,是清一色红袍天工院制式连发快枪!
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席间众人,尤其是主桌旁的李洪及其亲卫。
“有埋伏!”
“保护总长!”
“李洪!你想干什么?”
席间大乱,将领官员们惊跳起来,有的去摸腰间,有的想往桌下躲,李洪带来的几名亲卫反应最快,立刻拔枪指向四周黑衣人,并将李洪护在中间。
“都不许动!”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自李自成身后阴影中走出的一名黑衣人首领。
“奉总长密令,擒拿叛逆,抗命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