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青州府。
宴会正到高潮。
李向前穿着簇新的衣衫,满面红光,正举杯向席间一位从京师来的、据说与陈望总代表有些关系的“贵人”敬酒。
厅堂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宾主尽欢。
几个月前那份战战兢兢,似乎已被美酒和周围奉承的话语冲淡了不少。
魏染瑕推说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在内院陪着孩子。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不似寻常的喧哗,接着是重物倒地声和短促的惊呼!
“怎么回事?”
李向前皱眉,放下酒杯。
不等下人回话,宴会厅那两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从外面猛地撞开!
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倒灌进来。
昏暗中,只见一队全身黑色制服的汉子,如鬼魅般鱼贯涌入,瞬间控制了所有出口。
他们手中端着的,不是衙役的腰刀,而是短小精悍的最新式突击步枪!
动作迅捷无声,却带着一股百战精锐特有的血腥杀气。
宾客们惊得呆住,几个女眷发出压抑的尖叫。
为首一名黑衣人,未戴面罩,面色冷峻如铁石,正是常驻山东的监察使之一。
他看也不看满座宾客,目光如电,直射主位上面色骤然惨白的李向前,从怀中掏出一卷盖着鲜章的电文,刷地展开,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每个人头皮发麻。
“奉里长令,查,前山东工业开发区总代表李向前,勾结漕运、工部及地方奸吏,贪墨国帑,虚报漕粮,收贿巨额,证据确凿,罪大恶极,着即革去一切职衔,锁拿归案,家产抄没,赃证起获!”
“不不可能!我是里长的”
李向前如遭雷击,踉跄后退,碰翻了身后的椅子。
监察使根本不听他辩解,一挥手。
“拿下!搜!”
几名黑衣内卫如狼似虎扑上,干净利落地将瘫软的李向前反剪双臂,套上精钢镣铐。
另几人直奔后院书房、卧房。
不过片刻,几口沉甸甸的箱子被抬到庭院雪地中打开,里面是账簿、合同、珠宝。
更有一本暗账,被当众翻开,上面李向前的签名和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在雪地和火把映照下,无所遁形。
满座宾朋,鸦雀无声。
人人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谁也没想到,在这“元老会”甚嚣尘上、里长“静养”西山、陈望总代表如日中天的时候,这把刀,会以如此酷烈、如此不留情面的方式,突然落下!
而且,第一个斩的,竟是里长的亲妹夫!
“住手!”
一声凄厉的哭喊从内院传来。
魏染瑕发髻散乱,只披着外衣,疯了一般冲出来,扑到被按跪在雪地里的李向前身上,抬头怒视监察使。
“你们是谁派来的?谁给你们的胆子?我是魏染瑕,里长是我亲兄长!我看谁敢动我丈夫!”
监察使面对她的怒斥,脸上肌肉都没有动一下。
“奉里长令,依法拿办,未涉案人员请退开,勿阻公务。”
监察使后退一步,声音依旧冰冷。
“里长令,罪臣李向前,流放极北矿场,遇赦不赦。即刻执行。”
“流放极北?”
魏染瑕呆住了,像是没听懂这几个字的意思。极北矿场,那是比罗刹更北的苦寒死地,终年冰封,进去的苦役,没几个活着出来的。
那是专门处置十恶不赦重犯的地方。
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要去那里?遇赦不赦?
李向前终于彻底崩溃,瘫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染瑕,救我,我是被逼的!是他们逼我的!”
魏染瑕看着丈夫涕泪横流的丑态,看着周围黑衣内卫冰冷的目光,看着满庭宾客或惊恐或躲闪的眼神,再看看雪地上那些确凿的赃证她身体晃了晃,却没有晕倒。
风雪呼啸,淹没了李向前绝望的哭嚎和镣铐拖地的声音。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山东,继而以更快的速度飞向全国。
“里长对亲妹夫下手了!”
“流放极北矿场!遇赦不赦!”
“我的天,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可可里长如今不是在西山静养吗?元老会那边”
“没看见是黑衣内卫动的吗?那是直属于里长的最后刀子!这是表态!”
“可第一刀砍向自家人这也太”
“你们懂什么,里长妹夫背后的人很重要,妹夫如果不严惩,那就完了!"“这可是里长,矫正必须过枉!”
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有人惊惧,有人狐疑,有人暗中冷笑,也有人,在最初的震惊后,背脊悄然爬上一丝寒意——那个男人,即便困居西山,即便看似大权旁落,他手中,依然握着能瞬间决定任何人生死的力量!
而且,他依然能用,敢用,毫不犹豫!
西山,离宫外。
雪下了一天一夜,仍未停歇。山道早已被掩埋,四野茫茫,唯有风声凄厉。
一个小小的、几乎被雪埋没的身影,跪在离宫那扇老旧斑驳的木门前。
是魏染瑕。她没带仆人,只身一人,带着年仅五岁的幼子。
孩子冻得小脸发紫,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小声哭泣。
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风雪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头发眉毛上结满了冰霜,嘴唇乌紫,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她知道兄长在里面。
她知道他能看见。
她不信,不信那个从小护着她、教她识字、告诉她道理的兄长,会真的如此绝情。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日头从苍白到黯淡,最终又被夜幕吞噬。
院子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出来,甚至没有一盏灯为她而亮。
只有风雪呼啸,仿佛要吞噬一切。
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无助的抽噎。
魏染瑕的心,也一点点冷下去,冷得比这漫山冰雪更甚。
老旧的木门,终于发出艰涩的响声,开了一道缝。
没有灯火透出,只有一片更深的黑暗。
“里长说了。”
魏染瑕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希冀的火苗。
那冰冷的声音继续道,一字一句,砸碎了她所有的幻想:“法不可枉,情不可滥,李向前罪有应得,便是里长自己亲身犯法,亦同此例。”
魏染瑕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
“念及骨血。”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有微不可察的迟疑,但很快恢复冰冷。
“李家幼子,可留京抚养”
声音停下,没有再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魏染瑕跪在雪地里,良久,她忽然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怀里昏昏沉沉的孩子放在身旁干净的雪地上,然后,对着那扇只开了一条缝、如同深渊巨口的木门,俯下身。
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闷响一声。
第二下,更重。鲜血从额角渗出,染红了身下白雪。
第三下,几乎用尽全力。
温热的血顺着苍白的面颊蜿蜒而下,在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红晕。
她抬起头,任由鲜血模糊视线,望着门内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凄然一笑,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穿透风雪。
“兄长”
“你成了神”
“便没有家了。”
话音未落,她身体一软,向前扑倒在雪地里,额上的血汩汩流出,晕开更大一片惊心动魄的红,随后一队兵卒给她涂抹上药膏,送其离开。
那扇木门后的黑影似乎震动了一下,但门,终究还是缓缓地、无声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