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的手没好多少，仍是肿着。
“宜人忍一忍。”太医捻着银针，在烛火上燎过，“今日再行一次针，活络经脉，散瘀化结。”
针尖刺入手腕几处穴位时，阿玖咬住了下唇。
痛，尖锐的、绵长的痛，从腕骨钻进去，沿着手臂蔓延，激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可他没吭声，只是垂着眼，看着自己被固定得动弹不得的手，琥珀色的瞳仁里一片空茫。
已经半个月了。
每日换药，每日针灸，喝下去的药汤能淹了花圃，可这手……依旧肿着，依旧疼，依旧连笔都握不稳，更别说抚琴。
太医拔了针，又细细叮嘱：“宜人切记，万不可再使力。这痹症最忌反复，若再伤着，怕是真的要落下病根了。”
阿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虚浮得像一缕烟。
怜舟沅宁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阿玖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唯有眼角因为忍痛而泛起的薄红，给他添了几分病态的艳。
“殿下。”阿玖见她来，想撑起身，却被她按住。
“别动。”怜舟沅宁在榻边坐下，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汗湿的发，“疼得厉害？”
阿玖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将脸靠在她掌心，像只寻求安慰的猫：“殿下……阿玖的手，是不是好不了了？”
这话他问过很多遍，每次太医来，每次换药，每次疼得睡不着时，他都会问。
不是不信，是怕。怕这双手真的废了，怕自己最后一点价值，也随着这疼痛消磨殆尽。
“胡说。”怜舟沅宁握着他的手，声音温柔却坚定，“太医说了，能好。只是需要时间。”
“可宫宴……”阿玖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烛火，也映出她眉间那抹不易察觉的愁绪，“殿下今日入宫，可是为了宫宴献艺的事？”
怜舟沅宁沉默了片刻。她看着阿玖苍白脆弱的脸，看着他那双盛满不安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母皇的口谕是今晨下的，她本想再拖一拖，等阿玖手好些再说。
“阿玖，”她轻声道，“宫宴献艺之事，你若不愿去，便不去。手伤要紧。”
阿玖怔了怔，随即明白了。殿下的犹豫，殿下的担忧，殿下来之前眉间那抹郁色……原来都是为了这个。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雪后初绽的梅，带着病态的、惊心动魄的美：“殿下在担心阿玖？”
“自然担心。”怜舟沅宁伸手，轻轻抚过他消瘦的脸颊，“你的身子，你的手……”
“阿玖可以去。”阿玖打断她，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怜舟沅宁愣住。
“阿玖愿意去。”他又重复一遍，眼中那层空茫的雾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光，“宫宴献艺是荣耀，阿玖……想为殿下争这个面子。”
“可是你的手——”
“手无甚要紧。”阿玖抬起被夹板固定的右手，唇角勾起一抹倔强的弧度，“弹不了琴，阿玖还可以跳舞。”
怜舟沅宁心头一震：“跳舞？你的腿伤……”
“已经好了。”阿玖说得很轻快，仿佛那折磨他多年的腿伤真的不值一提，“阿玖要跳《霓裳》——全京城，只有阿玖能跳的《霓裳》。”
他说这话时，眼中那簇光越来越亮，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怜舟沅宁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乐坊第一次见他跳舞的模样——那时他不过十三四岁，穿着月白舞衣，在台上旋转，跳跃，像一只挣脱囚笼的鹤，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让人心颤。
“阿玖，”怜舟沅宁握紧他的手，“《霓裳》太难了。乐谱早已失传，舞步又繁复险峻，你如今的身子……”
“阿玖跳得了。”阿玖反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师父说，这舞谱世间只余孤本，藏在乐坊最深处的阁楼里。他幼时在宫中见过一次，记了大概，后来教给了我。阿玖改了七处动作，添了三处旋转，如今这《霓裳》……是阿玖的《霓裳》。”
他说着，眼中闪过近乎狂热的光。
那是怜舟沅宁从未见过的阿玖——不是那个敏感脆弱的病美人，不是那个依赖她庇护的菟丝花，而是一个舞者，一个艺术家，一个愿意为了一支舞燃烧生命的疯子。
“可是你的身子……”怜舟沅宁的声音有些发颤。
“无碍。”阿玖轻轻咳嗽起来，这次咳得不算厉害，却仍让他整个人弓起身，肩背单薄得像随时会折断。
咳停了，他抬起脸，唇边还带着一丝血沫，却笑得越发灿烂：“殿下，阿玖总要证明……证明自己不只是个病人，不只是个……”
他顿了顿，没说完，可怜舟沅宁听懂了。
证明自己不只是个靠脸、靠病、靠她怜惜才能活着的附庸。
证明自己……也有价值。
怜舟沅宁闭上眼，将涌到喉头的酸涩咽下去。再睁开时，她轻轻捧起阿玖的脸，在他苍白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好。”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去。但答应我，若撑不住，便停下。”
“阿玖答应殿下。”阿玖靠进她怀里，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殿下……今夜留下吗？”
“嗯。”怜舟沅宁搂紧他，感受着他单薄身躯里传来的细微颤抖，“我陪你。”
烛火噼啪，药香袅袅。
阿玖在她怀里渐渐睡去，可睡梦中仍蹙着眉，时不时咳嗽几声，每一次咳嗽都让整个身躯绷紧，像濒死的蝶。
怜舟沅宁轻轻拍着他的背，看着他苍白脆弱的睡颜，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她知道阿玖为什么执意要去。
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更是为了她。
为了不让她在母皇面前为难，为了不让她在朝臣面前丢脸，为了……替她争那一口气。
怜舟沅宁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