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怜舟沅宁径直去了归藏斋。
沈复正在核对年节礼单,见她进来,起身相迎:“殿下从宫里回来了?陛下召见,可是有事?”
怜舟沅宁在椅上坐下,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母皇想让我纳顾元丞。”
沈复动作一顿,随即恢复如常:“顾公子……确是合适的人选。前朝遗孤,安置在殿下府中,既能彰显陛下仁德,也能安抚旧臣。”
这话说得理智周全,可听在怜舟沅宁耳中,却格外刺耳。她抬起眼,看向沈复:“益远也觉得,我该纳他?”
沈复沉默片刻,温声道:“殿下,臣侍只是觉得,纳顾公子于殿下有利无害。至于殿下喜不喜欢……那是另一回事。”
“另一回事?”怜舟沅宁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与失望,“益远,连你也觉得,喜不喜欢不重要?”
沈复看着她眼中的失望,心中一紧,却还是道:“殿下是皇女,婚姻从来不只是两情相悦。顾公子身份特殊,纳了他,对殿下在朝中的声望——”
“够了。”怜舟沅宁霍然起身,“我今日累了,改日再说。”
她转身就走,脚步急促,像要逃离什么。沈复追到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静檀在一旁低声道:“公子,殿下她……”
“是我说错话了。”沈复闭上眼,声音里透着疲惫,“去备些安神茶,晚些送去澄明堂。”
“是。”
怜舟沅宁没有回澄明堂。
她在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春寒料峭,风吹得衣袂翻飞,她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母皇的话,沈复的话,还有阿玖那双含着轻愁的眼睛。
走到听竹馆外时,她脚步顿了顿。
院内竹影森森,积雪未化,一片寂静。她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陈清策正在廊下煮茶。炭炉上铜壶冒着白气,他披着鹤氅坐在竹椅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琉璃灰的瞳孔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光,看见是她,微微颔首:“殿下。”
“在煮茶?”怜舟沅宁在他对面坐下。
“雪水初融,正好煮茶。”陈清策倒了一杯递给她,“殿下脸色不好,可是有心事?”
怜舟沅宁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她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许久,才轻声道:“母皇想让我纳顾元丞。”
陈清策动作未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声音平静:“顾公子确是合适的人选。”
又是这句话。
怜舟沅宁眉头蹙起,正要开口,却听陈清策继续道:“但合适,不一定要喜欢。”
她一怔。
陈清策抬眼看向她,琉璃灰的眼中映着暮色,像深潭表面不起波澜,底下却藏着某种洞察一切的清明。
“殿下不愿纳顾公子,无非两个原因。”他声音清泠,不疾不徐,“一是真心不喜,二是不愿重蹈陛下覆辙。臣侍猜,殿下二者皆有。”
怜舟沅宁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
“陛下与先凤君,是政治联姻,结局凄凉。殿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然不愿步此后尘。”陈清策轻轻吹了吹茶面,“可殿下,这世上的事,并非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两种选择。”
“那还有什么?”怜舟沅宁问。
“还有‘需要’。”陈清策放下茶杯,看向她,“纳顾公子,是殿下的需要。安抚旧臣,稳固朝堂,赢得仁德之名——这些,是殿下作为皇女的需要。”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喜不喜欢,那是殿下作为怜舟沅宁的需要。两个需要,未必不能共存。”
怜舟沅宁沉默了。
陈清策的话,与沈复说的意思相近,可表达方式截然不同。沈复让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在政治面前不值一提。而陈清策却说,两个需要可以共存。
“如何共存?”她问。
“殿下可以纳顾公子,给他名分,保他平安。”陈清策声音轻缓,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殿下心里喜欢谁,待谁好,那是殿下的自由。顾公子要的是安稳,殿下要的是朝堂平稳,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怜舟沅宁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那团乱麻忽然松了一些。
“你不觉得……这样对他不公平?”
“公平?”陈清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殿下,这世道,何曾真正公平过?顾公子身为前朝遗孤,能活着已是陛下开恩。如今能入殿下府中,得个良君的名分,保一世安稳,对他而言,已是幸事。”
这话理智到近乎冷酷,可怜舟沅宁听出了其中深意——陈清策不是在劝她纳顾元丞,而是在告诉她,如何在这桩政治婚姻里,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也保全她在意的人。
“清策觉得,孤并不用对顾元丞付出情意?”
“这是自然,顾元丞是前朝遗孤,纳他,能安抚旧臣,也能向天下展示殿下容人之量。”陈清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且他无母族倚仗,入府后是生是死,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这般好用的棋子,为何不用?”
棋子。
这个词让怜舟沅宁心头一动。她看着陈清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问:“那你呢?你入府,又是为了什么?”
陈清策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冰雪初融,露出底下深不可测的寒潭。
“臣侍入府,”他轻声道,“自然也是为了做一枚棋子。一枚……对殿下有用的棋子。”
怜舟沅宁怔住了。
她从未听过有人将话说得这般直白,这般……不加掩饰。沈复会说权衡利弊,许清风会说不喜欢就不纳,阿玖会委屈会不安,唯独陈清策,将一切都摊在明面上——
我是棋子,你要用便用。
“你不怕孤疑你?”她问。
“疑与不疑,全在殿下。”陈清策抬眼,琉璃灰的瞳孔直视着她,“臣侍要做的事,坦荡可见。殿下若用我,我必竭尽全力。若疑我……臣侍也无话可说。”
坦荡。
这个词用在陈清策身上,竟有种诡异的合适。他将所有算计都摆在明处,反而让人无从猜疑。
怜舟沅宁看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陈清策,”她轻声道,“你果然……有些不一样。”
陈清策微微躬身:“殿下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