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沈复果然带着松墨来了。
阿玖听见外间通传，睫毛颤了颤，没有立刻应声。他让素弦将药碗端走，自己重新躺下，拉高锦被，闭目假寐。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屏风外。
“阿玖公子，”沈复的声音传来，温和依旧，“听闻公子身子不适，特来探望。”
阿玖缓缓睁眼，声音刻意放得虚弱：“正君有心了。阿玖……发热未退，不便起身见礼，还望正君见谅。”
他说着，轻轻咳嗽两声，唇色苍白，额发微湿，倒真有几分病态。
沈复绕过屏风走进内室，看见榻上之人裹在被中，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琥珀色的眼睛水光潋滟，看人时带着三分怯意七分疏离。他身后，松墨垂首跟着，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听闻公子手伤反复，特地寻了些舒筋活血的药膏。”沈复示意松墨将锦盒奉上，语气依旧温和，“另外，今日梅林之事，我已责罚松墨。她也知错了，特来向公子赔罪。”
松墨上前一步，跪在榻前，双手捧起锦盒：“奴婢口无遮拦，冒犯公子，请公子责罚。”
阿玖的目光落在松墨身上，又缓缓移向沈复。他看着这位年长他九岁的正君——墨青常服，玉冠束发，眉眼温润，举止端方，连道歉都维持着世家公子的体面与风度。
可就是这样的体面，让阿玖心里那口气堵得更厉害。
“松墨姑娘言重了。”阿玖轻声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原是阿玖身子不争气，总惹是非，怨不得旁人。”
这话说得客气，却字字带刺。沈复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舒展，竟躬身一礼：“是我管教无方，让公子受委屈了。”
这一躬身，连素弦和拂冬都惊住了。正君向宜人行礼，这不合规矩。
阿玖也怔了怔。
他看着沈复弯下的脊背，看着那张温润脸庞上真切的歉意，心中那口气忽然泄了一半。可想起拂冬脸上的伤，想起那些刺耳的言语，另一半气又堵了上来。
他垂下眼，左手轻轻抚了抚右手的夹板，声音更轻了：“正君折煞阿玖了。只是阿玖手不方便，扶不得正君，还望见谅。”
这话一出，室内空气凝了凝。
手不方便是真的。不愿扶，也是真的。
沈复直起身，看着阿玖低垂的眼睫，看着那张苍白脸上倔强的弧度，心中了然。他沉默片刻，温声道：“公子好生休息，若缺什么，只管让人去归藏斋说。”
“谢正君。”阿玖依旧垂着眼。
沈复又站了片刻，见阿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得道：“那我先回去了。公子保重身体。”
脚步声渐远，门帘落下。
阿玖这才抬起头，看向拂冬：“把药膏收起来吧。”
拂冬捧着锦盒，眼眶又红了：“公子，您何必……”
“何必得罪正君？”阿玖接过她的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笑，“我知道。可拂冬，有些委屈，不能总忍着。”
他说着，又咳嗽起来，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胸口发闷。素弦连忙递上温水，轻轻拍着他的背。
阿玖咳得眼角泛泪，心里却一片清明。今日这一出，他看似赢了面子，实则输了里子。沈复那样骄傲的人，能躬身道歉已是极限，被他这般冷待，往后只怕……
可他不后悔。
至少，他让那些人知道，他阿玖不是泥人，也有脾气。
宫中传来旨意时，怜舟沅宁正在澄明堂批阅公文。
女皇召见，她匆匆更衣入宫。紫宸殿里炭火烧得极旺，女皇怜舟曌端坐御案后，一身明黄常服，眉眼与怜舟沅宁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岁月沉淀的威严与深沉。
“儿臣参见母皇。”
“平身。”怜舟曌放下朱笔，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片刻，“开春了，你府里也该添些人了。”
怜舟沅宁心头一跳，垂首道：“儿臣府中已有正君、侧君、淑人、宜人，并不冷清。”
“顾元丞那孩子，你也见过的。”怜舟曌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说，“前朝遗孤，身份敏感，放在别处朕不放心。你府里清净，正好安置。”
“母皇，”怜舟沅宁抬起头，眼神坚定，“儿臣不愿纳顾元丞。”
殿内骤然安静。炭火爆出噼啪一声，格外刺耳。
怜舟曌看着女儿，眉头渐渐蹙起：“为何不愿？顾元丞容貌才学皆属上乘，又是前朝皇室血脉，纳了他，能安抚不少旧臣之心。沅宁，你是皇女，该明白其中利害。”
“儿臣明白。”怜舟沅宁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正因明白，才不愿。母皇，您当年纳父君，不也是权衡利弊？可结果呢？”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怜舟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旋即化为怒意：“放肆！”
怜舟沅宁跪了下来，背脊却挺得笔直：“儿臣失言，请母皇责罚。但纳顾元丞一事，儿臣心意已决，不愿便是不愿。”
“你——”怜舟曌指着她，指尖微颤，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是为了那个乐坊出身的阿玖？”
怜舟沅宁沉默。
“朕听说，他入冬以来病了四五回，手伤反复，连琴都弹不了了。”怜舟曌语气转冷，“沅宁，你年轻，贪图新鲜朕能理解。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忘了肩上担着什么！”
“儿臣没忘。”怜舟沅宁抬起头，眼中泛起血丝，“正因为没忘，才不愿重蹈母皇覆辙。母皇，您当年纳父君，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可曾问过自己，快不快乐？”
“快乐？”怜舟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帝王之家，谈何快乐？沅宁，朕把你养得太天真了。”
母女对视，殿内空气凝滞如冰。
最终，怜舟曌先移开视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顾元丞的事，暂且搁下。但年节宫宴，朕要见见那个阿玖。”
怜舟沅宁心头一紧：“母皇，阿玖手伤未愈，抚不了琴——”
“抚不了琴，总还能跳支舞吧？”怜舟曌打断她，眼神锐利，“还是说，你连让他露个面都不舍得？”
这话重了。怜舟沅宁咬了咬唇，低声道：“儿臣不敢。”
“不敢就好。”怜舟曌摆摆手，“退下吧。朕累了。”
怜舟沅宁躬身退出紫宸殿。殿外春寒料峭，风吹在脸上，刺骨地冷。她站在高阶上，看着宫墙内外绵延的琉璃瓦，看着远处府邸隐约的轮廓，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