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住州府的屋脊,灯光在财政大楼里一盏盏亮起。
张小斌把名单放在电梯口,指着最上面两家。
道路服务公司,运输集团的结算中心。
后面跟着三家外包小壳,抬头全在同一栋楼。
会场临时设在小会议室,桌上只放计算器和长条白纸。
周砚青让人把手机统一装袋,窗帘拉到一半。
耿庆华坐在靠角的位置,笔落下去不出声。
李一凡把时间写在板角,今晚只看真账。
第一摞账本抱进来,封皮还是去年做的新皮。
出纳把手藏在袖口里,翻页时指尖在抖。
会计把凭证一张张挑出来,三行字重复出现。
路线协调,停车管理,加油返点,像刻出来的印。
顾成业先不下结论,他把同日的三张单放在一起。
供应商抬头不同,税号却只差一位。
地址写着同一条巷子,门牌号往上叠。
罗景骥让人打印工商信息,页面上的变更在同一天。
第二本账是外包壳公司的总账。
科目跳得很活,宣传服务写得最长。
发票上盖着新鲜的章,红得发亮。
电话却空号,网址也打不开。
张小斌把对讲调低,让司机群里继续往里投票据。
屏里一张张运价单贴出来,时间和金额对上了。
他拿红笔圈出三处重复,金额只在尾数上动手脚。
出纳喉结动了一下,水杯在杯垫上轻轻滑。
财政所的年轻人急想解释,说这是行业惯例。
周砚青摆手,不讨论口风,只看动作。
她让出纳把今年以来的返点总额写出来。
出纳写到第三行,笔尖开始打滑。
会场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像谁在门后站着。
李一凡眼神没有过去,他把第二个动作放出来。
税务核对,现场打单,对方税负是否起落一致。
税务端把比对表传来,曲线平得反常。
耿庆华拿起计算器,按出一个总数。
这个数比前日北环站退回的总额还高一截。
他问会计这笔钱去哪了,语气很平。
会计看了一眼出纳,没抬头。
第三本账是联合服务中心的对外结算。
费用明细比企业账更干净,只有四个项目。
会议室费,交通协同,设备维护,窗口服务。
每一项都整齐地落在整百数上。
顾成业把北环站拍下来的照片放在桌角。
袖口上的灰点和联合服务中心的挡布颜色一致。
他没有指责,只把两张图重叠。
会场里短短一阵静,像有人咽了一口气。
罗景骥把加油站协议抽出来,一行一行抹。
单价高过公示价二毛,返点水平固定。
回流路径在三天内转回结算中心,再转外包壳。
壳公司再转两笔,落在一个个人账户上。
出纳的指尖扣在桌沿,指甲发白。
她把一个小本子挪了一下,没有挪开去。
小本子里夹着手写的借条,抬头是熟面孔。
借条的落款日期,正好是北环站换秤那天。
门外的脚步又靠近了一寸,像在门缝里看。
张小斌起身走到门口,门把手按下去又放开。
门外空无一人,走廊灯反着冷光。
楼梯那头传来轻微的嗓音,很快止住了。
李一凡没有抬眼,他把第三个动作落在纸上。
先剥皮,再找骨,今夜只剥皮,别急着追人。
账上剥干净了,谁的影子自然会露出来。
这句话不重,但桌角的纸像被风压了一下。
会场第二轮开始审假票。
宣传费对应的是几张空页面,链接打不开。
会议费对应的是几张合影,地点不在合同里。
设备维护对应的是台秤换件,但仓库没有出库表。
耿庆华把白纸拉到桌中间,写下第一行结果。
返还已构成变相加价,路径不合规。
联合服务中心不具备代收代付资质。
外包壳公司与结算中心存在异常关联。
财政局长在旁边站着,脸色发紧。
他说会尽快核对,立刻整改。
周砚青让他把整改两字拆开。
先退,再停,再清,明早九点前给结果。
会场里有人终于坐不住,想说这是历史遗留。
顾成业把历史两个字划掉。
历史不能当盾,司机不能当冤大头。
他说完又把润笔的动作收住,眼睛落到下一页。
税务端加开了一条线,继续核后续月份。
数字像河床一样露出石头,阻力开始显形。
外包壳的法人在外省,失联状态。
罗景骥让人去工商打电话,打到通为止。
出纳突然说了一句,她说手里还有一摞。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散票。
散票的抬头写着几家广告公司,金额更小更碎。
她说这些都是补充使用的,怕审不过。
李一凡点点头,笔在纸上落了一竖。
把散票逐项录入,和实物对一次。
录完再看返流有没有多余的弯。
有弯就拉直,谁弯谁负责。
会场外的后门终于有人影晃过,是副州长的司机。
他停在半步之外,没有进来。
耿庆华向后瞥了一眼,又把眼神收回。
他把计算器推给财政局长,指下一个总数。
总数落下去,空气像被扯了一下。
这是今年至今的三项合计,账上写得漂亮。
但与司机群里真实的票据对不上。
多出的部分像被风吹走,找不到去向。
周砚青让交通口的人把各站的收费名录调出来。
名录和账目一个一个对照,有的名目已被取消。
取消之后仍然在收,票据换了名称。
她把换名的两张纸叠在一起,叠痕刚好对齐。
北环站站长在门边站得很直,额头有汗。
他承认旧秤老化,承认返还协议不合规。
他不敢说的是谁让他这么做。
李一凡没有逼问,让他把站里所有旧秤逐一标记。
财政局长终于开口,他说今天先退。
退给企业,退给司机,退给所有多收的。
他又说会出通知,统一模板。
声音有些干,像熬过了一个午后。
耿庆华点到第二行,停秤换新,停名目换表。
第三行是油站公示价,一律落地。
第四行是路线协调,一律归零。
第五行是联合服务中心,按程序停办。
张小斌把司机群的消息又看了一遍。
队里有人发来两张旧照片,是几年前的后台。
照片里同一张桌子,同样的蓝单。
时间过去了,桌子没换,人也没换几张脸。
会场再冷一点,窗外风贴在玻璃上。
林允儿不拍脸,只拍白纸上的字。
她在心里把题目写好,夜审。
她知道读者要看的就是这些手上的事。
到半夜,税务端把交叉核对的最后一批发来。
外包壳的账书已经对不上税票。
运输集团的结算中心有两笔大回流,落脚在个人。
罗景骥把两笔抬头圈上,交给纪检的小组。
李一凡站起身,把最后一列写在白板。
明早八点前退第一批,九点前公示收费名录。
十点前停用偏差秤,十一点前发统一模板。
下午两点,把第二批退完,把第三批账拿来。
门外的脚步声终于停了,走廊风往里一灌。
副州长的司机掉头下了楼,楼梯口只剩灯。
财政局长看了一眼那扇门,又看回桌面。
他知道下一步会往上走,但今天必须把账拿稳。
会场收尾,白纸卷成筒,放进透明袋。
出纳把小本子交出来,手终于不抖。
她说今天会睡得早一点。
有人在旁边轻轻应了一声。
耿庆华最后看了一眼总表,把计算器合上。
他说一句明早见,像说一句普通的话。
李一凡把笔帽扣紧,目光落在那四行字上。
先退,再停,再清,再追。
夜风把楼前的旗吹得微微抖动。
大门外的路灯把台阶照得很亮。
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长了一点。
城市在深处换了一口气,旧账开始被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