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谢观应,他是要是要这神州陆沉,再造乾坤?
一瞬间,贾母甚至起了拼却这条老命,立刻呵斥对方,以死明志的心思!
她惊惶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侍立一旁的鸳鸯、琥珀等心腹大丫鬟,却愕然发现,这几个丫头依旧保持着垂首恭立的姿态,神情恬静,仿佛根本未曾听到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周遭的空气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开来,将她与谢观应笼罩在一个独立而诡异的天地之中。
这超乎理解的景象,反而让贾母极度惊恐的心绪奇异地稍稍安定了一丝。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微颤:
“先生此言何意?老身老身听不明白。”
谢观应仿佛未曾见到她的失态,依旧从容道:
“老夫人不必惊惶。谢某所欲,非为贾府富贵,亦非徒逞口舌之快。今日此来,一为偿还昔日荣国公活命之恩,二则是欲亲眼看一看这贾家‘潜蛟’,究竟有无化龙之资。故而毛遂自荐,愿为贵府琰公子师,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贾政匆匆赶到荣庆堂时,心中本是七上八下,预想着母亲经历了昨日风波又突然面对陌生访客,纵不惊惶也必是神色凝重。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与他预想的紧张氛围大相径庭。
只见母亲安然坐在榻上,脸上非但不见丝毫忧色,反而正与一位青衫文士言谈甚欢。
那文士气度从容,举止优雅,言谈间似乎极投母亲的缘法,两人相对而坐,气氛竟是难得的融洽。
贾政不由得愣在门口,一时有些恍惚。
这与他一路赶来时心中的种种揣测和担忧截然不同,仿佛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只是他自己的臆想,此间唯有风平浪静,岁月安好。
见贾政进来,贾母脸上笑容未减,招了招手道:
“政儿来了。快过来见过谢先生。谢先生乃是先国公爷的故交旧识,当年你父亲在世时,常夸赞谢先生乃世间奇才,学问见识无人能及。”
她巧妙地将“甲阳谢家”等惊悚字眼尽数隐去,只提丈夫的赞赏,为谢观应安排了一个合理又尊贵的身份。
贾政虽心中疑窦未消,但见母亲如此态度,又想起琏儿说此人能让牛继宗、柳芳礼敬,不敢怠慢,忙上前躬敬行礼:
“晚生贾政,见过谢先生。”
谢观应安然受了他一礼,微微颔首,态度温和却自带疏离:
“存周兄不必多礼。”
贾母又道:
“谢先生念及与先国公的情谊,见我们府上子弟需人教导,特意应允,愿留在府中,亲自指点琰哥儿的学业武功。我想着,先生乃大才,不可轻慢。梦坡斋清静雅致,最是适合先生居住、授课。政儿,你即刻安排人手,将梦坡斋好生收拾出来,一应物事暂且移至别处,让与先生居住。”
贾政闻言,心中猛地一揪。梦坡斋是他经营多年的书房,是他视为一方净土的所在,内里多少藏书、古玩、手稿,皆是他心爱之物。
但目光扫过母亲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想到府中现状与贾琰那唯一的希望,他猛地一咬牙。
赌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与国公府的未来相比,一个书斋算得了什么!
“是!儿子这就去办!定将梦坡斋洒扫庭除,安置妥当,请先生安心住下!”
贾政答得异常干脆,没有丝毫尤豫。
恰在此时,贾赦也闻讯赶了过来,一进门正听见贾政毫不尤豫地让出梦坡斋,先是心中一喜,暗道这老二总算吃了瘪,连老窝都掏出来了。
可随即一转念。
这姓谢的什么来头?
母亲竟如此重视?
甚至要住进梦坡斋?
这分明是为了方便教导贾琰小畜生!
所有好处,难道又要全落到二房头上?
他眼珠一转,想起自己好象也有个庶子,一股不甘与嫉妒涌上心头,当即开口道:
“母亲!既然这位谢先生学问如此之高,连二弟都肯让出书斋来,可见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正好,儿子那边的琮哥儿,年纪也到了进学的时候,整日里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不如就让琮哥儿也一并过来,跟着听听课,受些教悔如何?”
他盘算着,即便贾琮不成器,能蹭点光也是好的,总不能所有便宜都让二房占了去。
贾母一听,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恼怒。
这蠢货,什么都看不清,只知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斤斤计较!
眼下是争这个的时候吗?
她正欲出言呵斥,却见谢观应轻轻放下茶盏,率先开了口。
他目光在贾赦脸上淡淡一扫,仿佛能看透他所有心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却平和无比:
“恩候兄所言甚是。既是教导子弟,自然多多益善。打虎亲兄弟,上阵尚且父子兵,这求学问道,自然是兄弟子侄一同进益更好。”
他话语微顿,那个短暂的停顿似乎藏了无尽的意味,随即自然地接了下去。
“便让府里的哥儿一同来吧。”
贾母闻言,心下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心下愈发不安。
但事已至此,早已由不得她做主回头了。
这位谢先生手段通玄,心思如海,他既开口,便是定局。
她索性把心一横,既然要赌,那便赌得再大些!
左右都已上了这艘看不透深浅的船,不如将筹码下得更足!
她立刻接过话头,对着贾政道:
“既然如此,政儿,索性便将宝玉、环哥儿,还有珠儿媳妇那边的兰哥儿,都一并叫来!谢先生肯屈尊教导,是他们天大的造化,能学得先生一星半点,便是他们一生的福气!所有适龄的子弟,明日一早,都到梦坡斋外候着,听候先生安排!”
此言一出,贾赦倒是满意了,觉得不亏。
贾政却是一怔,没想到母亲竟做出如此决定,但话已出口,只得应下。
谢观应端坐椅上,目光平静地扫过贾母、贾政、贾赦三人,将诸人神色尽收眼底,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仿佛一位高明的棋手,看着棋子纷纷落入早已缺省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