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听竹苑东厢房内,烛火摇曳。
贾琰盘膝坐在榻上,浑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少年单薄的身躯上。他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面色时而潮红如血,时而苍白如纸。
若有外人在场,便能听到他体内不时传来细微却清淅的“噼啪”声,如同干柴被缓缓折断,那是筋骨在某种力量牵引下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一股灼热的气流,并非单纯的内力,而是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与“理”,正沿着《铁骨书生气》所载的特定脉络,蛮横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这过程痛苦无比,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穿刺他的骨髓,又似有千斤重锤在不断敲打他的关节。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痛楚,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但他脑海中却异常清明,死死坚守着功法要诀中“意守丹田,神凝文府”的指引。
这《铁骨书生气》果然奇特,它并非纯粹的武夫路数,其根基竟与读书人函养的“文气”息息相关。
或者说,它更象是一种转化器,将一个人读过的书、明悟的道理、蕴养的心志,转化为淬炼体魄、催生力量的独特能量。
读通了多少书,明悟了多少理,便能支撑起多强的“铁骨”。
这便是总纲中描述的“书中自有千钧力”了。
贾琰原本对此信心满满。
他自恃两世为人,前世苦读十七载,经史子集虽未臻化境,却也涉猎颇广。
至于那信息爆炸时代接触的杂学、小说、乃至各种思想观念,更是浩如烟海。
他本以为,凭借这远超此世常人的“知识储备”所转化的“文气”,足以让他在初次修炼时便一飞冲天,纵然不能直接踏入武道一品金刚境,至少也能稳稳成就个二品小宗师?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数个时辰的苦苦支撑,耗尽了他全部的心神与体力。
当那剧烈的痛苦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时,他疲惫地睁开双眼,感受着体内的变化。
力量确实增长了不少,身体也似乎隐隐拔高了一丝,筋骨较之以往更为凝实。
按照功法描述,这确实是踏入武道门坎,臻至六品境的标志。
但仅仅只是六品?
贾琰看着自己依旧算不上十分强健的手臂,感受着体内那丝真实不虚的气感,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太高看自己了,也太小觑了这个世界的“读书人”。
他前世所读之书,固然广博,但多为应试之学、消遣之文,虽开阔眼界,却少了几分对此方世界天地至理、人伦大道的深刻体悟与身心合一的践行。
而此世真正的读书人,皓首穷经,将圣贤道理融入骨血,一言一行皆合礼法,那等函养出的“文气”,是真正能与天地共鸣、与武道契合的根基,远非他这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庞杂知识可比。
“路漫漫其修远兮是我贪心了!”
贾琰低声自语,抹去额角的冷汗,眼中的失望渐渐被一种更为沉静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他终于明白,在这条独特的修炼之路上,他并无多少取巧的馀地,仍需一步一个脚印,去真正读懂这个世界的书,明悟这个世界的“理”。
夜还很长,少年的修炼之路,也才刚刚开始。
贾政的动作确实利落。
不过一个下午的功夫,梦坡斋内属于他的那些藏书、古玩、手稿、常用器物,便被下人们小心翼翼地搬迁一空,只馀下空荡荡的书架和光洁的几案,仿佛将他在此间浸淫多年的痕迹也一并抹去了大半。
他亲自在一旁监督着,目光不时瞥向那位负手立于窗边的青衫文士——谢先生。
此人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庭院景致,偶尔与贾政交谈几句,问的也多是府中琐事或京中风物,语气平淡温和。
然而,正是这份平淡之中,却透着一股让贾政感到莫名压力、甚至自惭形秽的气度。
谢先生的谈吐见识,远非他平日接触的那些清客相公可比,往往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肯綮,直指本源。
更让贾政心惊的是,对方身上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一缕气息,并非武夫的彪悍杀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然、磅礴之意,宛如星空瀚海,深不可测。
这种感觉,他只在多年前有幸远远望见过的那位衍圣公身上感受到过,那是真正将经义道理融入了神魂骨髓才能养出的气象!
“此人来历,绝非寻常故交之后那么简单”
贾政心下骇然,更不敢深思,只将这份惊疑死死压在心底,态度愈发躬敬谨慎。
待一切收拾停当,贾政上前躬身道:
“谢先生,斋内已大致洒扫干净,一应用具若有短缺,先生尽管吩咐下人便是。晚生便不打扰先生清静了。”
谢观应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微微颔首:
“有劳存周费心。此地甚好,清静足矣,无需再添繁琐。”
贾政不再多留,再次行礼后,便退出了梦坡斋。
走出院门,他回头望了一眼这处自己视若心灵寄托的书斋,心中五味杂陈,既有不舍,更有一种将家族未来押注于此的决然。
梦坡斋内,重归寂静。
谢观应并未急于审视这间新居所,他缓步走出书房,来到外面的游廊之上。
夜色已然降临,廊下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凭栏而立,目光再次投向府邸深处,那个名为“听竹苑”的方向。
此刻,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有面对贾政时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彻虚实的清明。
眼中有纯正浩然的文气如星河般缓缓流转,常人无法窥见的天地气机、因果脉络,在他眼中却仿佛清淅可辨。
他低语如风过耳畔,几不可闻:
“初试锋芒,便是诡谲莫测的指玄意境甫一习武,竟能引动文道气运淬炼筋骨,一步踏入武夫六品门坎贾琰”
话音稍顿,眸中清光流转更盛,恍若映照天地玄机。语气里带着几分罕见的玩味:
“有意思。元本溪执掌离阳布局深远,李义山坐镇北凉算尽苍生,黄龙士落子无悔可你,竟似全然跳脱出他们的棋局,甚至连这方天地的气运流转,都未曾沾染分毫。”
他嘴角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此子,竟不在这方天地的气运流转之中若非我亲眼所见,亲感其引动之变,亦难以察觉其‘存在’。”
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
贾琰分明血肉俱全,行止有迹,与人相交,何来“不在“之说?
但在谢观应这等已触摸到天地规则脉络的人看来,“存在”与否,并非仅指物理意义上的在场。
贾琰魂魄根源与此世格格不入,宛如天外飞来的变量,超脱既定的命数长河。那些依托气运因果推演的手段,自然捕捉不到他的痕迹。
谢观应眼中星河流转,愈显深邃:
“看得见,摸得着,却算不到妙极,妙极!”
“那便以此子为棋,让这神州陆沉,天下倾复。吾以十年乱世为代价,换得天下千年太平大善也!“
夜风拂过,青衫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