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越说越是痛心:
“如今全仗着老太太春秋虽高,却仍勉力支撑门户,周旋于各府之间,维系着这摇摇欲坠的家业。可老太太年事已高,一旦一旦山陵崩,这泼天的家业,这国公府的门楣,又该托付于谁?每每思及此处,我便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彻夜难安!”
他说着说着,自知失态,轻咳一声,将目光重新聚焦在贾琰身上,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审视,有亏欠,有期盼,也有忌惮,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琰儿,昨日你虽行事狂悖,却也让为父让我贾家看到了一丝微光。你心志之坚,悟性之高,远非你那几个兄弟可比。虽根骨稍有欠缺,但但这《铁骨书生气》乃我先祖所传之神功,其玄妙之处,恰恰在于能引浩然文气淬炼筋骨,滋养气血,打磨体魄!修炼到高深境界,未必不能弥补先天之不足,重塑根基,脱胎换骨!”
说到此处,贾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诚:
“为父今日与你说了这许多肺腑之言,非为其他。实是见你或可成器,欲将这维系我贾家荣辱兴衰的根本大法,传于你手。望你能体会为父体会这家族的艰难,莫要姑负了这番期望,也好将来将来能真正撑起这个家。不致令先祖蒙羞,令门楣倾颓!”
言毕,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赌上了全部身家,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贾琰,等待他的回应。
梦坡斋内,一时只剩烛火荜拨之声。
贾琰闻言,沉默片刻才道:
“那宝二哥呢?”
话一出口,他便自知失言,问了句蠢话。
贾政虽于仕途经济上稍显迂阔,但于这家族人情、眉眼高低间却并非毫无知觉。
他立刻便从这突兀的一问中,嗅出了一丝怨怼,只怕正应了自已方才那番不堪的揣测。
他深深看了贾琰一眼,目光复杂,却并未斥责,反而叹了口气:
“观你这两日的表现,冷眼旁观这府中上下这么多年,以你的心思,难道还看不清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话说得过于直白,稍缓了缓语气,却也并未过多修饰,继续说道:
“你宝二哥被老太太和你母亲宠得过了。终日只知在内帏厮混,只知沉湎风月,溺于锦绣。将来也不过是仗着祖荫、靠着王家那边的关联,做个安富尊荣的富贵闲人罢了。”
贾政的话语虽未明言,但意思已然再清楚不过。
一个注定只能当闲人、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实质威胁的嫡子,你无需过多在意,更不必心存怨怼。
他的存在,影响不了你将要走的路。
且说贾琏一早便被贾赦叫到东院,不出意料,又是一顿没头没脑的训斥,无非是骂他“眼里没老子”、“骼膊肘往外拐”,催促他赶紧去办正事。
贾琏早已习惯,唯唯诺诺地应了,憋着一肚子窝囊气,持着父亲一等将军的名帖,直奔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门庭巍峨,自有一番沙场沉淀下的肃杀气象。
门子通传后,贾琏被引至一处轩敞的客厅。
踏入厅内,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位身材魁悟、面色黧黑的戎装男子,正是现袭一等伯、在京营中掌着实权的牛继宗。
下首坐着另一人,亦是军伍打扮,气慨豪迈,乃是理国公府现袭一等子柳芳。
然而,最引贾琏注目的,却是坐在牛继宗另一侧的一位中年人。
此人看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身着素雅锦袍,面容清癯,气质温文儒雅,仿佛一位饱学诗书的翰林学士,正含笑与牛、柳二人低声交谈。
但奇异的是,在这两位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勋贵面前,他非但丝毫不显局促,反而气度从容,隐隐然竟有反客为主、压过在场两位实权勋贵之势。
贾琏不敢怠慢,忙上前几步,恭躬敬敬地向上首三人行礼:
“晚辈贾琏,给牛世伯、柳世伯请安。见过这位先生。”
牛继宗哈哈一笑,声如洪钟:
“是琏哥儿啊,不必多礼。今日怎得空到我这武夫府上来了?”
柳芳也微微颔首示意。
那儒雅中年人亦微笑还礼。
贾琏正待寒喧几句后说明来意,却不料那儒雅中年人忽然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地看向贾琏,率先开口,声音清朗悦耳:
“听闻昨日宫里特意下了恩旨到贵府,盛赞‘教子有方’?呵呵,如今神京城里可是传为美谈了。不知府上哪位公子如此出息,竟得陛下亲口嘉许?”
贾琏闻言,脸上顿时一阵尴尬,心道这人好不知礼。
这事本是贾府之荣,但内里情由却实在难以对外人言明。
他心下急转,面上却堆起惯常的圆滑笑容,打了个哈哈,忙躬身回道:
“先生谬赞了,实在愧不敢当。皆是家中长辈教导之功,晚辈们不过是循规蹈矩罢了。尤其是我们政老爷家的琰兄弟,近日愈发进益苦读,偶有所得,恰合了圣心,实属侥幸,侥幸得很。”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到贾琰身上,既回答了问题,又轻描淡写地将自家摘出去,显得十分谦逊。
随即,他不敢再多纠缠此事,生怕言多必失,赶紧趁势说明来意:
“今日晚辈冒昧前来,正是奉家父与叔父之命,因琰兄弟有志于武事,家中欲为其延请一位稳健的教习指点基础。家父想着,京中若论军中翘楚、武艺高强,首推牛世伯麾下。故而特命晚辈持帖前来,恳请世伯能否割爱,推荐一位合适的军官,屈尊至舍下指点一二?”
贾琏说完,躬敬地将名帖呈上。
然而,牛继宗接过名帖,却并未立刻回应,反而与身旁的柳芳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位一直沉默微笑的儒雅中年人,竟是一副等待他示下的模样。
厅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