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又向周姨娘嘱咐了几句,言语间虽仍端着老爷的架子,却是透着关切。
所言无非是老太太既已发了话,府里定当竭力扶持琰哥儿习武,已遣琏儿持着大老爷的名帖往军中延请教习,吩咐贾琰这几日好生将息,养足精神,往后若短缺什么用度,只管去寻凤丫头支取。
说罢,他略一沉吟,目光在贾琰身上停留片刻,道:
“你随我来。”
贾琰依言跟上。父子二人一前一后,默然穿过数重院落。
沿途偶遇几个洒扫或捧物的丫鬟,皆远远见了便垂首摒息,避让道旁,眼中却难掩惊异之色。
政老爷素来严肃,等闲不轻易与子弟同行,更何况是这位一向不起眼的琰哥儿?
今日竟亲自领着往梦坡斋去,实是罕见。
窃窃私语虽不敢,但那探究的目光,却悄然弥漫在廊庑之间。
及至梦坡斋,但见室内窗明几净,翰墨书香氤氲缭绕,与荣禧堂的富丽堂皇迥异其趣,别有一番清肃气象。
贾政示意贾琰坐下,自己则于书案后坐定,目光复杂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而惊人的庶子。
见他言行举止沉稳异常,谈吐间全然不似寻常少年,贾政心中那点因昨日之事而产生的疏离与惊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重视所取代。
他沉吟良久,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开口道:
“琰儿,你既已显露不凡,有些事,也该让你知晓了。我贾家一门双公,赫赫扬扬至今,世人只道是先祖战场搏杀、从龙有功换来的泼天富贵,却不知这背后,另有一番根源。”
声调低沉,带着几分追忆:
“宁荣二公能于乱世中崛起,辅佐离阳定鼎天下,凭的不仅是将士用命,更因一部独一无二的功法《铁骨书生气》。”
贾琰目光微凝,静静聆听。
“此功玄妙,讲究‘书中自有千钧力’,必得文武双修,缺一不可。”
贾政继续道:
“而我贾家子弟读书,非只为功名,而在明心志、养浩然之气。唯有胸藏万卷,腹有沟壑,方能函养出那股磅礴刚猛、至大至刚的内息,驾驭如意。否则,空负神力,不过是一介只知杀戮的莽夫,绝非立家根本。你祖父当年便是凭此功法,马踏江湖,枪下亡魂无数,方才杀出又一世‘国公’之位。”
说到此处,他脸上露出苦涩之意:
“然此功进境极难,非大毅力、大智慧、大根骨者不可得。如今府中敬大哥天资最胜,本是上上之选,却于二品巅峰之际,看破世情,弃文入道,远遁玄真观。你大伯父、珍大哥倒也略窥门径,惜乎心志不坚,早沉湎于逸乐,徒具皮相,早已荒废殆尽。至于琏儿、蓉哥儿之辈,纨绔心性,浮躁轻挑,更是连门坎也摸不着,尽是些不堪造就的朽木!”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贾琰身上,细细审视其骨骼气度,先是掠过一丝讶异于其神气完足,隐有峥嵘之象,远非寻常纨绔可比。
然看得愈久,眉头却渐渐锁紧,目中惋惜之色愈浓,终是摇头叹道:
“如今看来,你悟性心志皆为上选,远胜琏二哥、珍大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只是观你根底经脉,似有先天羸弱之征,气血运转间隐有滞涩”
“根骨不足”
贾琰心头蓦地一动,垂下眼帘。
贾政却兀自沉浸在思索中,并未留意贾琰神色。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周姨娘怀胎时的片段,那时似乎确有几番惊险,不是莫名动了胎气,便是饮食上偶有差池,请医调治也总不尽顺畅。
彼时只当是妇人怀胎不易,寻常坎坷,如今瞧见贾琰这先天不足的根底,再串联起那些零碎旧事
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骤然划过心头,莫非?
一股混杂着恼怒与羞愧的热流猛地冲上贾政的顶门,直气得他手指微颤。
蠢妇!
真是蠢妇!
只顾着后宅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竟险些毁了我贾家一个可能成器的子弟!
他几乎要拍案而起,旋即却又硬生生忍住。
想到王氏背后的王家,想到如今在京营节度使任上的王子腾诸多利害关系瞬间压下了他的冲天怒火,只馀下一腔憋闷与无力感在胸中翻涌。
他再看向眼前沉默不语的贾琰时,目光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愧疚。
这孩子原该有更好的根基,却因内宅阴私和自己这个父亲的疏于过问,而落得如此先天不足。
千错万错,终究是自己治家不严、察事不明的过错。
贾政现在想到了,贾琰却是一出生时便有了猜测,孤儿才有这十年的忍隐。
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抬眼直视贾政,忽而问道:
“父亲想必亦曾修习此法?”
贾政面上顿时闪过一丝窘迫与愧色,略偏过头,低声道:
“此功原只有两府嫡脉继承人才有资格习练。为父为父当年”
他顿了顿,似有些难以启齿:
“是你祖母,怜我向学之心,再三央求了老国公,方才破例允我修习。”
言罢叹息一声,声气愈低,满是怅然:
“只可惜为父天资驽钝,又又过于耽溺科举诗文,未能潜心钻研于此道,至今至今也不过堪堪臻至五品之境,与我那工部员外郎的职衔,倒是正好相配。”
言下之意,竟是修为与官阶相同,皆是五品,其中自嘲与遗撼之意,不言而喻。
话至此处,贾政面上自嘲之色愈浓。
他目光扫过斋内满架诗书,又似通过窗棂望见了整个日渐倾颓、后继无人的国公府,声音里透着一股筋疲力尽的疲乏:
“为父无能,空有报效家国之心,却天资有限,困于这五品之境,再难寸进。放眼如今这府里,敬大哥避世出家,你大伯父耽于享乐,珍哥儿、琏儿之流更是酒囊饭袋,不堪造就!一大家子,竟寻不出一个能扛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