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琰陪着周姨娘进了屋,母子二人又说了好一会话。
多是周姨娘在絮絮叨叨,担忧他今日顶撞长辈是否会引来后患,又忧心他习武辛苦恐伤了本就孱弱的身子。
贾琰并未过多解释,只温言安抚,让她不必忧心。
通过半旧的窗棂,能看到院子里,四儿正怯生生地引着晴雯熟悉环境,指点着水井、小厨房的位置。
晴雯虽依旧眼框微红,却强打着精神,偶尔点头。
在这冷清院落里,开始了她们新的、或许并非所愿的生活。
贾琰静静看着,心中不免有些许感慨。
他在这世道挣扎了十来年,隐忍了十来年,方才凭借那“一步指玄”的修为和搏命般的算计,勉强挣得一丝不轻易向人屈膝的底气。
然而,这终究是个人分三六九等、尊卑有序的封建社会。
他前世虽长在红旗下,接受的是“人人平等”教育,但此刻却绝不会迂腐到要去与晴雯、四儿讲什么人格平等。
那非但不是仁慈,反而是害了她们。
譬如,若他真将四儿视作平等姐妹,允她同桌而食、同席而坐,且不说这府里的规矩容不容得下,单是这份“殊宠”,立时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其他房的姨娘、小姐们会如何看待这个“失了体统”的丫头?
王夫人、凤姐治家,首先便容不得这等“没规矩”的事。
届时,四儿怕是连这五百文月例的三等丫头都做不成,轻则被打发去干最脏最累的活,重则随便寻个错处撵出府去,甚至发卖给人牙子,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在这深宅大院、乃至整个离阳天下,奴仆丫头自有其生存之道与晋升之阶。
这条路数大抵是清淅的:
从做粗活的三等小丫头起,每月领五百文钱,小心翼翼地当差。
若模样整齐、手脚灵俐、得了主子青眼,便可升为二等丫头,如晴雯先前那般,月例一吊钱,能近身伺候起居,已是体面。
再往上,便是一等大丫鬟,如鸳鸯、袭人,月例一两银子,能代主子管理事务,手握些许权柄,便是奴才里的“人上人”了。
若再有些造化,被收了房,成了通房丫鬟,那便半只脚踏入了主子阶层。
最终若能象赵姨娘、周姨娘这般,侥幸为主家生下一儿半女,抬了姨娘,才算彻底脱了奴籍,虽依旧地位尴尬,却也能保一生衣食无忧,死后也能入宗祠坟茔。
这已是无数家生奴才梦里都不敢想的最好归宿了。
这便是世道为她们划定的、看似最稳妥的路。
贾琰目光幽深。
他固然不会去刻意破坏这时代的规则,那只会徒惹麻烦,甚至害了这些本就弱势的女子。
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古人。
若将来,他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屹立于这世间规则之上时,也不会吝啬于给身边这些尽心尽力之人一个额外的选择机会,一个不同于“姨娘之路”的机会。
而对于这些身处底层、命运不由己定的奴仆们而言,在这纲常礼教森严如铁牢的世道里,若真想挣脱与生俱来的枷锁,去看一看更广阔的天地,除了那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或“奇遇”,或许唯有一条路可走。
那便是,以武犯禁,以力破之!
荣禧堂。
锦帘重重落下,将风雪与喧嚣隔绝在外,却更衬得堂内死寂如墓。
空气凝涩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先前跪了满地的丫鬟仆妇早已摒息敛目、悄无声息地退得干干净净,只馀鸳鸯一人垂首侍立在贾母榻旁,如同融入阴影的壁画。
贾母深深倚在引枕上,双目紧闭,手中那串油润的沉香木念珠许久都未捻动一颗。
她眉宇间积压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更有一丝难以驱散的惊悸。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
“都看清了?感觉真切了?”
她问得没头没尾,但在场的人都明白所指为何。
她年轻时,公公是国公,丈夫是国公,出身显赫,自己亦曾随兄弟习武,跟随老国公上过战场,甚至触摸过一品境界的门坎。
虽然后来养尊处优,境界跌落,但那份对气机的敏锐感知和残存的底蕴仍在。
方才,她不惜耗损心神,以自身残存的一品意境为引,结合切身承受的那股恐怖剑意,将其仿真、具现出来,让几人切身体会。
贾政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了一下,仍难以相信,颤声道:
“母亲那那真是一品境的威压?琰儿他他何时竟有了这等这等骇人手段?”
“呸!什么一品境!”
贾赦猛地啐了一口,色厉内荏地低吼,额角却渗出细密冷汗:
“定是那孽障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邪门歪道,装神弄鬼!他一个病秧子,风吹就倒,怎么可能”
“不可能?”
贾母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贾赦:
“那方才让你如坠冰窖、神魂欲裂的感觉是假的?让你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威慑是假的?老大,你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莫非真感觉不出,他那一剑若真落下,你,政儿,甚至这满堂的人,恐怕都会死在老婆子我之前!”
贾赦被母亲的目光和话语钉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起方才那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恐怖,终是悻悻然闭了嘴,只眼中怨毒之色更浓。
贾政最为纯孝,一听母亲此言,反应剧烈。
他只觉那剑影直刺灵魂,仿佛看到了家族衰败、自身道统崩塌的可怕景象,更觉那是对母亲天大的冒犯!
他“嗷”地一嗓子,竟是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朝着贾母连连磕头,涕泪横流:
“母亲!母亲!儿子不孝!儿子无能!竟让这等这等孽障冲撞了母亲!儿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磕得额头通红,声音凄惶,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请罪。
她看着跪地痛哭的次子,贾母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无力地挥挥手:
“政儿,起来!与你无关”
她顿了顿,看向一直沉默不语、脸色变幻不定的贾珍:
“珍哥儿,你习武多年,虽虽不甚精进,但眼界总有一些。你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