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琰领着新得的丫鬟晴雯,踏着廊下尚未扫净的残雪,穿过一道道或奢华或冷清的庭院,径直回了那位于府邸西侧、平日最是冷清偏僻的听竹苑。
尚未进院,便听得寒风刮过竹叶的沙沙声。
这小院虽偏僻简陋,却因遍植翠竹而得名,此刻虽值寒冬,竹枝略显憔瘁,却依旧挺立,别有一番清寂味道。
刚踏进院门,便见正屋那扇挡风的厚棉帘子一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前头的是他的生母周姨娘,穿着半旧不新的靛蓝棉袄,面容憔瘁,手里端着个针线簸箩,眉宇间总带着几分愁苦。
后头跟着的则是贾环的生母赵姨娘,穿着比周姨娘鲜亮些的绛紫色绸面棉袄,外头罩着灰鼠比甲,头上插着支分量不轻的银簪子,正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周姨娘脸上。
赵姨娘生得颇有几分颜色,只是那眉眼间总透着一股精明算计和挥之不去的怨气,此刻正比划着名手脚,不知在说道些哪房的是非。
不过见赵赵姨娘这形态,显然是要告辞了。
“妹妹且留步,外头风硬,仔细吹着了。”
周姨娘怯怯地挽留着,声音细弱。
“不了不了,再说下去,天都要黑了!”
赵姨娘嗓门亮堂,带着惯有的咋呼:
“回头那起子小人又该嚼舌根,说我们姨娘们凑在一处没好事”
话音未落,她便瞧见了进院的贾琰,身后还跟着一个低头抽噎、却难掩风流灵巧模样的小丫头,两人都愣住了。
赵姨娘顿时住了口,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上下下下打量着晴雯。
她自然是认得这丫头的。
老太太屋里拔尖儿的二等丫头晴雯!
模样好,手艺巧,月例能拿一吊钱呢!
比起她屋里那些只拿五百文、粗手笨脚的三等小丫头不知强出多少去!
这狐媚子怎么跟着琰哥儿到这儿来了?
周姨娘也看到了,脸上有些忧色:
“琰哥儿回来了”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身后的晴雯,满是疑惑。
不等贾琰开口,跟在他屁股后头的贾环早已按捺不住眩耀之心,一个箭步窜到赵姨娘跟前,得意洋洋地嚷道:
“姨娘!你是没瞧见,今日可了不得了!琰哥儿在荣禧堂里,可是大大地露了脸,连老爷、太太都给顶撞了!老太太非但没罚,还准了琰哥儿习武,月例加倍,一应花费都比照当年珠大哥的份例,从公中出!”
他说得口沫横飞,仿佛那大闹荣禧堂、舌战群雄的是他自己一般,最后指着晴雯,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瞧见没,连老太太跟前这个最得意的晴雯,也赏给琰哥儿了。宝玉盼了好久都没捞着呢!哈哈!”
赵姨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先是惊骇于贾琰竟敢顶撞老爷太太,继而听到月例加倍、公中出钱习武,眼睛瞬间亮了,流露出浓浓的羡慕嫉妒。
可听到最后,见自己儿子那副与有荣焉、恨不得替贾琰得意的蠢模样,那股子泼辣劲儿立刻上来了。
“呸!”
她猛地啐了一口,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狠狠戳在贾环的额头上,骂道:
“你这没造化的种子,下流没脸的东西。人家露脸,与你有什么相干?瞧你这副上不得高台盘的轻狂样!那是你能学得来的吗?仔细叫你老子知道,捶不死你!成日家就知道跟着瞎起哄,功课不见长进,倒学了这些眉眼高低回来气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蛆了心的孽障!”
她骂得又急又狠,全然忘了旁边还站着贾琰和周姨娘,更忘了去深思贾琰为何突然得了这般“造化”。
贾环被骂得缩起脖子,刚才的得意劲瞬间没了,嘟囔着:
“我我这不是替琰哥儿高兴嘛”
“高兴你娘个腿!”
赵姨娘越发来气。
贾琰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两世为人,见多了世态炎凉,性子是冷了些,但贾环确是这府里少数能与他偶尔说上几句话、算得上“玩伴”的人,虽蠢笨惹厌,却也无甚坏心。这份情谊,他尚且记得。
于是,他开口打断了赵姨娘的斥骂,声音平静:
“姨娘息怒。环哥儿也是替我高兴,话没说周全。老太太今日发了话,不止是我,府里子弟凡有愿习武的,无论是环哥儿还是琮哥儿,一应嚼用花费,公中也一并出了,月例份例皆同。”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瞬间炸停了赵姨娘的骂声。
她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比刚才还大,难以置信地盯着贾琰:
“此此话当真?老太太真这么说了?环儿他他也能习武?公中也出银子?”
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若真如此,那她的环儿岂不是也有了正经前程的指望?
再不必整日被老爷斥骂“不上进”了!
贾琰淡淡点头:
“自是当真。姨娘若不信,可自去打听。”
“信!信!我怎会不信琰哥儿你的话!”
赵姨娘瞬间变了一副脸孔,喜笑颜开,那点对晴雯的好奇和嫉妒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把拉过还在发懵的贾环,又是欢喜又是数落:
“哎哟!我的儿!你可听见了,老太太圣明,你可得争气,将来也好挣个出身!”
仿佛学了武贾环立刻就能成了大将军一般。
她这变脸之快,让人叹为观止。周姨娘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
贾环也反应过来,虽然不明所以,但见母亲如此高兴,自己也跟着傻笑起来。
赵姨娘又询问了几句真假,这才心花怒放地拉着贾环,风风火火地走了,想必是急着回去盘算如何让儿子“争气”去了。
院里终于清静下来。
周姨娘这才上前,看着晴雯,又看看贾琰,迟疑道:
“琰哥儿,这这丫头”
“老太太赏的,以后就在院里伺候。她叫晴雯,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二等丫头。”
贾琰简单交代了一句,转而看向闻声从屋里出来、正怯生生望着这边的四儿,他这个院里唯一的三等小丫头,月例只有五百文,平日只做些洒扫浆洗的粗活。
“四儿,带晴雯姑娘去安置一下,看看缺什么,日后你们一处做事。”
四儿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体面、模样标致、明显比自己等级高很多的姐姐,有些手足无措,眼底也有着藏不住的落寞,怯怯地应了声:
“是,爷。”
又小声对晴雯道:
“姐、姐姐,跟我来吧。”
晴雯咬着唇,看了一眼贾琰那看不出喜怒的侧脸,心中百味杂陈,终究还是低着头,跟着四儿往那间平日里堆放杂物的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