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苑内,静悄无人。
贾琰推门而入,只见四儿独自坐在小杌子上,眼圈红肿,犹自抽噎,显是今日受了好大惊吓,此刻心神未定。
“四儿。”
四儿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手指绞着衣角:
“爷回来了。”
声音还带着哭腔。
贾琰目光掠过她红肿的眼,缓声道:
“宝玉房里那句‘同日生的就是夫妻’,当真是你说的?”
四儿脸唰地白了,身子一软就要跪下去,被贾琰虚扶住了。
“爷奴婢该死”
她声音发颤:
“确是奴婢混说的可只当是顽笑话,绝不敢有半点痴心妄想”
她吓得语无伦次,只道新主子要追究她往日轻狂、心术不正的罪过。
贾琰见她吓成这样,语气放缓了些:
“没怪你。那话,是你自个儿想的?”:
四儿怯怯地抬头,见贾琰脸上并无怒容,这才稍稍安心,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仍是垂着头不敢看他。
“那话,是你自己想的?”
贾琰又问。
四儿怯怯摇头,低声道:“是是早年在家时,我娘悄悄教的。她说在府里当差,若能得主子青眼,便是造化教我要灵俐些,多挣几分脸面”
说着又垂下泪来:
“奴婢知错了,再不敢胡说”
她说着,又泫然欲泣,既是害怕,也是想起家中贫寒、父母期盼的辛酸。
贾琰默然,原是贫寒人家教女儿的生存之道,在这深宅里求一条稍好些的活路。
这府中,怀这等心思的丫鬟何止一二?
正待开口,院外传来脚步声,轻盈稳当。
旋即一个穿着青缎掐牙背心、白绫细折裙的丫鬟出现在门首,未语先带三分笑意,声音柔和:
“琰哥儿可在?平儿来得不巧了。”
四儿一见来人,忙擦泪低呼:
“平儿姐姐!”
语气里带着几分敬重。
这平儿虽是凤姐儿的陪房丫鬟,如今也在琏二爷房中伺候,却与旁人不同。
她虽是凤姐的左膀右臂,协理诸多事务,性情反倒比凤姐宽厚周全,行事极有分寸,在府中上下人缘极好,仆妇们敬她,主子们也多予她颜面,是极有体面的。
贾琰亦抬眼望去,略一颔首:
“平儿姑娘来了。”
他自然认得这是凤姐跟前第一得用之人。
平儿笑吟吟走进来,行动爽利却不失稳重,先向贾琰福了一福,礼数周到却不显卑屈,眼波微转间已掠过四儿红肿的双目,心下顿时了然,面上笑容却仍温和:
“给哥儿请安。我们二奶奶方才在厨房那头查问些小事,恰好天使降临,老太太,太太老爷们都在荣喜堂,那边传话,想请哥儿过去说说话。二奶奶怕小丫头们传话不周全,特打发我来请哥儿一趟。”
这番话说的圆转妥帖,既点出凤姐已介入此事,又借贾母之名将“问话”转为“叙话”,周全了彼此颜面。
不愧是悄平儿。
贾琰心知肚明,面上不显,只道:
“有劳二嫂子费心,更辛苦平儿姑娘走这一遭。既是老太太见召,我这便过去。”
平儿见他年纪虽小,应对却从容沉静,心下称奇,忙侧身让路:
“哥儿客气了,原是我分内的事。哥儿请。”
贾琰起身,行至四儿身旁时略停一步,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一丝宁和之力悄然拂过,道:
“不必徨恐,日后安心在院里待着便是。”
说罢,便随平儿出院而去。
四儿怔怔望着两人背影,只觉这位琰爷昨日后,竟似与往日不同了。
荣禧堂内,香烛之气未散,御赐之物静列一旁,气氛却凝重异常。
贾母歪在正中的罗汉榻上,面色疲惫,阖目养神,手中缓缓捻着沉香木念珠。
贾赦、贾政两兄弟分坐左右下首,脸色皆是不佳。
王夫人与邢夫人侍立一旁。
堂下,贾环、贾兰、贾琮三人垂头跪着。
“说!”
贾政声音沉郁,带着压抑的怒火:
“谁准你们私自出府的?还跑到那等杂乱市井之地去!”
贾环吓得一哆嗦,忙磕头道:
“老爷息怒!是…是琰哥儿说要做东道,请我们出去喝茶听说书…我们,我们原是不敢的,但琰哥儿一再坚持”
他语速很快,将自己摘得干净。
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贾政盛怒的脸色和贾环不断使来的眼色,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贾琮更是吓得只会磕头,话都说不全乎。
“做东道?他倒大方!”
贾赦冷哼一声,插话道:
“一个庶子,月例几何?竟敢擅作主张,带兄弟出府胡闹!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贾政脸色更加难看,盯着贾环:
“就算是他要出去,你们就不知道拦着?不知道回禀长辈?就由着他胡闹?”
贾环缩着脖子,小声道:
“我们劝了…劝不住…琰哥儿他今日似乎…象是魔怔了…我们…我们拦不住”
他含糊其辞,想起府外贾琰转身的那一幕,不敢说得太具体,总之他觉得自己也没说谎。
“魔怔?”
贾赦象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提高,转向贾母:
“母亲!还有更不成体统的!那琰哥儿回来时,竟是从正门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中门是何等地方?岂是他能僭越的?岂是他一个庶子能僭越的?这眼里还有没有家法规矩了!”
此言一出,贾政和王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贾赦这话,明着骂贾琰不知礼数,实则是暗讽二房治家不严,连个庶子都管教不好,才会出此狂悖之徒。
王夫人气得手指冰凉,死死攥着帕子,却因是弟媳身份,不好直接反驳大伯子。
贾政更是额角青筋跳动,厉声道:
“反了!真是反了!”
他此刻只觉得颜面尽失,尤其在刚刚接完圣旨上褒奖贾家教子有方,这时家中就出此等丑事。
贾母依旧阖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但微微绷紧的唇角显示她正听着。
王夫人见贾政虽怒,却只骂“反了”,并未如对待宝玉那般立刻就要“堵起嘴来,着实打死”的架势,心下更是堵得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声音依旧是平日那副温婉平和的调子,缓缓开口:
“老爷息怒。哥儿们不晓事,慢慢教便是了。只是…说起琰哥儿,今日晌午在厨房那边,似乎也…也有些不妥当。听底下婆子们嚼舌,说是因为几句口角,竟…竟动了手,还拿砖头伤了个老嬷嬷。我原想着他身子弱,许是无心之失,已经让凤丫头去安抚处置了。却没想…唉,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最是安静不过,读经念佛的,怎地今日接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