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大步踏入荣庆堂,一股郁气早已堵在胸间。他目光如刀,先狠狠剜向被两个婆子挟持着的贾琰:
“孽障!还不跪下!”
堂内众人皆摒息垂首,不敢作声。
王夫人手中佛珠捻得飞快,贾母搂着宝玉,面色沉沉。
然而贾琰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徨恐跪地。
他只微微一振肩,那两个粗使婆子竟不由自主松开了手。他挺直了单薄的身板,朝盛怒的贾政从容一揖,仪态是从未有过的端正:
“老爷容禀。方才宝二哥失手落玉,儿子恐玉损毁,故欲承接。奈何体弱力薄,未能接稳,反致玉碎。惊扰祖母、父亲、母亲,冲撞宝二哥,实乃儿子之过,甘受责罚。”
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淅,措辞得当,竟挑不出半点错处。
贾政本是一腔怒火,听得这番滴水不漏的请罪之言,倒叫他这最重礼数规矩的人,一时寻不出发作的由头。
他素来迂腐,见这只诵佛读经的庶子忽然如此知礼守节,那怒气不由自主体面消了三分,紧绷的脸色稍缓,捻须的手也略略放松。
然而,就在他目光撞上贾琰抬起的眼眸时——
那眼底似有幽光流转,深不见底,竟不似少年人该有的澄澈,反倒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与洞彻。
贾政心头莫名一悸,一股无名邪火轰地窜起,烧得他耳根滚烫,方才稍息的怒气变本加厉地翻涌上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强压下去的怒火再难抑制,竟不朝眼前这请罪得当的庶子,反倒全数转向了那一切的祸端源头。
“说得轻巧!”
贾政双目骤然赤红,声音因暴怒而嘶哑,几乎失了体统:
“祸根!都是你这孽子招来的!终日疯疯癫癫,不务正业,我贾家的声名体统,早晚都要败在你手里!”
他越说越怒,理智尽失,劈手夺过小厮手中大棒,竟不顾一切冲向宝玉:
“今日非要打死你这招灾惹祸的畜生不可!”
贾母吓得魂飞魄散,死命将宝玉护在怀里,哭天抢地:
“你疯了!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
王夫人也顾不得平日端庄,扑上去死死抱住贾政骼膊:
“老爷使不得啊!”
场面彻底失控。
而静立一旁的贾琰面色依旧苍白,仿佛这场风暴与他毫无干系,转身从丫鬟手中搀扶起浑身瘫软的周姨娘。
说也奇怪,一向怯弱的周姨娘被儿子这一扶,满腔恐惧竟如冰雪消融,只馀宁定。
她怔怔抬头,却见贾琰微微摇头,唇边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浅笑。
这反常一幕落入众人眼中,皆觉诧异。
不及细思,忽见宝玉被猛地拽出,连王夫人都被甩开。
宝玉一声惨呼,已被盛怒的贾政揪住。
在场丫鬟婆子皆吓傻,无人敢拦。
“住手!”
一声厉喝骤响,竟是贾母!
这一声不似寻常老妇,声浪隐含风雷之势,震得梁柱微颤。
贾政如遭雷击,猛地定住,大棒“哐当”落地,眼中狂怒消退,只剩茫然。
他怔怔跪倒,连称“不孝”。
贾母却看也不看他,目光如电直射贾琰。
这位平日只知高乐的老封君,此刻腰背挺直,虽仍坐着,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她出身史侯府,年少时便是名动太安城的才女,后来嫁入贾府,不仅随先荣国公南征北战,更凭功勋获封一品诰命,自身更是实打实的一品武道境界!
岂是寻常闺阁妇人?
如今虽年老气衰,久不理武道,但那份修为与眼力犹在。
方才贾琰身上转瞬即逝的玄奥气息,她再熟悉不过!
一股寒意蓦地压过护孙心切。
贾母强压下惊涛,疲惫闭眼:
“好了!”
她摆摆手,威压渐收:
“事情既已出了,还闹什么!没的再吓着宝玉!琰哥儿”
语气透着一丝倦怠:
“他也不是存心的,身子又弱,禁不起折腾。都散了吧!今日这事,谁也不许再提!”
贾母这异常冷静的态度和方才那声呵斥,让王夫人与贾政皆是一惊,不敢多言。
贾琰闻言面色无波,心中已有计较,再次躬身:
“谢祖母慈悯,孙儿告退。”
他直起身,在满堂死寂与贾母复杂目光中,扶着周姨娘,步履平稳地朝外走去。
贾琰扶着周姨娘回到听竹苑。
这院落位于荣国府东北一隅,与贾政的外书房梦坡斋仅一墙之隔,原是政老爷夏日贪凉、赏玩竹子的清静所在。
三间小巧厢房掩映在疏竹之间,夏日里自是幽静风雅,竹荫生凉。
然一到冬日,积雪难化,寒风穿竹而过,呼啸作声,更兼竹影摇曳,映在窗上恍若鬼魅,着实不是个适宜长居的住处。
院内积雪未扫,更显冷清。
周姨娘虽仍有些后怕,但在贾琰悄然安抚下,心绪已平稳许多,不似方才那般惊惶,只倚在榻上微微喘息。
“爷,姨娘,热水打来了。”
她声音细弱,低着头不敢看人,将盆放在架子上便要缩到角落去。
“四儿。”
贾琰开口叫住她:
“替我拧把热巾来。”
这小丫鬟名唤四儿,原是宝玉房里的,本名芸香,被袭人改了蕙香,宝玉又因嫌拗口随口唤作四儿。
只因她与宝玉同一天生日,顽笑时曾有过“同日生的就是夫妻”的戏言,前些时日不知怎的触怒了王夫人,原本是要赶出府去。
王夫人素来注重体面,只说琰哥儿房里没个伺候的丫鬟,就将她打发了过来。
加之贾琰素日在王夫人跟前藏拙,也不用人近身伺候,故她平日只做些粗使活计,连端茶递水都轮不上。
四儿闻声,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这般平常的吩咐倒让她不知所措。
她慌忙上前,拧了热手巾,动作却有些笨拙,显是平日做惯了粗活,少有近身服侍的机会。
贾琰静立一旁,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四儿身上。
无需刻意,那“情道”的,秘术自然流转,便清淅地感知到这小丫头心底的徨恐、卑微,以及一丝被命运随意拨弄、扔在这偏僻角落自生自灭的不甘与怨艾。
周姨娘歇下后,四儿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又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拿起一件未做完的针线,就着昏暗的光线缝补起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说来他们这主仆三人,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俱是这深宅大院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院外寒风穿竹,飒飒作响,更衬得屋内寂聊清冷。
贾琰立在窗前,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心思却已不在此处。
今日种种,从太虚幻境到碎玉风波,再到贾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种种迹象表明,这荣国府的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