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琰那一步迈出,神魂震荡,与太虚幻境那玄妙法则的共鸣尚未细细体会,便觉一股巨大的排斥之力袭来。
眼前仙葩瑞霭、朱栏玉砌的景象如水中月影般剧烈晃动,旋即散灭。
警幻仙姑惊疑的面容也随之模糊,倏然远去。
又一阵天旋地转,较先前更烈。
待他定下心神,耳边轰然响起的,仍是贾母带着哭音的“心肝儿肉”、王夫人的惊惶啜泣、并宝玉那不管不顾的痴狂喧嚣。
暖阁内麝兰香气混着酒肴味儿,温热窒闷,方才那清冷仙境,当真只是刹那南柯。
他低头,见手中仍托着那块通灵宝玉。
只是那玉触手已非先时温润,反是一片沁凉,更兼玉身上平添了几道细裂,蛛网般蔓开,将“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生生割裂,内里光华尽失,灵气全无,黯黯如顽石。
方才种种,岂是虚幻!
贾琰心下正自惊疑,却听身旁贾环急道:
“琰哥儿!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劳什子给了袭人才是正经!”
说着,便伸手推他骼膊。
贾琰被他一推,手腕微微一抖,那本就布满裂痕的玉石竟从他指尖滑脱——
“啪嗒”
一声脆响,清淅地砸在青砖地上,顿时迸作三四瓣,更有碎屑溅开。
满堂喧嚣,戛然而止。
诸人动作神情,皆凝定当场。
贾母正搂着宝玉“心肝肉”地哭着,闻声望去,一见那碎玉,喉间似被扼住,张着嘴,竟一时发不出声。
王夫人正念佛不迭,见状,手里捻动的佛珠猛地停住,目光如冷电,直刺贾琰,嘴唇微颤,显是气得狠了。
邢夫人“哎哟”一声,忙用帕子掩了口,眼睛却不住地在王夫人和贾琰脸上来回逡巡,竟有一丝看热闹的神气。
凤姐儿也怔住了,但她反应极快,丹凤眼一眯,便要转寰,奈何眼前情形太过骇人,连她这般机变的,一时也寻不出话头。
丫鬟袭人早已慌得跪倒在地,对着碎玉泪如雨下,又不敢去拾,只抬头望着王夫人,满面徨恐。
宝玉原本正闹得厉害,此刻却奇异地静下来,痴痴地望着那碎玉,忽而喃喃道:
“碎了也好横竖是个劳什子”
声虽低,在寂然堂上却字字清淅。
赵姨娘混在人群后,先是一惊,继而偷觑王夫人脸色,心下暗喜,忙死死低头,生怕被人瞧见神情。
周姨娘早已面无人色,浑身发软,几欲瘫倒,幸得小丫鬟搀住。
满屋丫鬟婆子皆摒息垂手,禁若寒蝉。
所有目光,惊惧怒疑,皆胶着在那闯祸的庶子身上。
贾琰独立于这片死寂之中,缓缓收回空悬的手。
他垂眸瞥一眼地上碎玉,复又抬眼,目光沉静地迎向那些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视线。
历经太虚一梦,识海开阔,此刻他心中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清明,波澜不起。
自知今日之事,断难善了。
贾环吓得缩颈,悄悄后退半步,死扯贾琰衣袖,颤声道:
“琰、琰哥儿…是你自己没拿稳的!可不干我事!我…我这就去寻老爷来!”
说罢,竟如避猫鼠儿般,扭身挤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这插似稍稍打破了凝滞。
贾母喘过气,见宝玉仍是痴状,急火攻心,指着贾琰颤声道:
“你…你!那是宝玉的命根子!你怎么就…”
气急语塞,又忙搂宝玉安慰:
“何苦摔那命根子!你妹妹原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遂将她的玉带了去“
王夫人面沉如水,并不看贾琰,只侧头对周瑞家的等厉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这等毛手毛脚、冲撞兄长、毁坏灵物的孽障,还站着沾辱老太太的眼么?!还不捆了!拖到院里跪着,候老爷发落!今日断不能饶!”
她语声不高,却字字森寒,那“打死”的意味,已不言自明。
邢夫人一旁以帕按唇,似劝非劝:
“弟妹消气,哥儿许不是故意的,年轻骨嫩,经不起…”
话虽如此,眼底那点看热闹的光却掩不住。
满屋丫鬟婆子得了严令,互递眼色,终硬着头皮围拢上前,见贾琰独立沉静,竟一时踌躇,不敢动手。
纷乱之中,无人留意角落里的黛玉。
她初来便逢此祸事,脸白如雪,纤指紧绞衣角,贝齿轻咬下唇,望那场中瞬间众矢之的的清瘦少年。
见他孤身立在众人汹汹怒目之下,身形单薄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想起自己孤身寄人篱下的境遇,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酸楚。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贾琰,却只垂手而立。
面色尤带病气,身形依旧瘦弱,可眉宇间气度,已迥异往常那低眉顺眼之态。
无惊无惧,无慌无措。
只静立原地,目光沉静地对上那些或怒或惧或冷的视线,仿佛眼前这喊打喊杀的阵仗,与己毫无干系。
且说荣庆堂内乱作一团时,荣国府荣庆堂东路书房却另是一番光景。
贾政正与初至京师的贾雨村分宾主落座,小厮奉上茶来。
书房内炉火正暖,墨香淡淡,与前头喧嚣恍如隔世。
贾政虽素来端方,此刻面对旧日妹丈举荐、又刚护送外甥女前来的贾雨村,面上也勉强挤出几分客套:
“雨村兄一路辛苦。黛玉年幼失恃,多赖兄台护送方能抵京,贾某在此谢过。”
贾雨村忙欠身还礼,言辞极是谦恭:
“政公言重了。此乃晚生分内之事,岂敢当谢。林小姐兰心蕙质,一路甚是安稳。只是晚生见小姐似有不足之症,还需好生将养才是。”
他言语得体,目光却不露痕迹地扫过书房内陈设,心下自有盘算。
二人正寒喧间,忽听外间一阵急促脚步声,不等通报,门帘“哗啦”一声便被撞开!
只见贾环气喘吁吁闯了进来,发髻歪斜,锦衣沾污,带着哭腔尖声道:
“老爷!不好了!琰哥儿要被打死了!就在老太太屋里!太太喊着要立时打死!”
贾政正端茶欲饮,闻此言手猛地一抖,茶盏“哐当”落在炕几上,溅湿衣袍。
他先是一愕,随即怒气冲顶。
既气后院妇孺闹出不堪动静,更气贾环在外客面前失仪!
“放肆!”
贾政猛拍案几,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胡吣什么!没看见有客在么!”
贾环被吼得一哆嗦,语无伦次:
“真…真的!宝玉见了林妹妹就恼了,把自己那玉摔了!琰哥儿伸手去接,没接稳,玉就碎了!老太太气背过去,太太说要打死琰哥儿出气!”
“什么?”
贾政一听“通灵宝玉”被摔碎,眼前一黑。
那玉的来历他是略知一二的,关乎宝玉性命,更关乎贾府运数,岂是等闲!
一旁的贾雨村早已站起身,面露恰到好处的关切,拱手道:
“政公,家中既有要事,晚生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目光却飞快扫过震怒的贾政和吓哭的贾环。
贾政此刻也顾不得礼仪,强压着怒火对贾雨村匆匆一揖:
“家教不严,让雨村兄见笑了。恕贾某失陪。”
说罢铁青着脸大步外走,厉声吩咐:
“取我大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