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阿丑去往弟子居所的,是一位名叫明石的年轻弟子,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敦厚,眼神里却带着蜀山弟子常见的、对现状的麻木。
他沉默地在前面带路,偶尔回头瞥一眼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几乎将脑袋埋进胸膛的新师弟,尤其是他肩头那只流转着微光的粉色灵蝶,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师弟,这边是杂役处和普通弟子领取日常用度的地方。”明石指着一条岔路尽头的一排低矮房屋,“我们先去给你领身份木牌和弟子服饰。”
阿丑低低地“恩”了一声,像只受惊的幼兽,紧紧跟着。
蜀山派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寂聊,石板路的缝隙里野草恣意生长,许多殿宇的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木色,处处透着一股繁华落尽的沧桑。
即便如此,对于从未离开过靠山屯的阿丑而言,这片依山而建的庞大建筑群,依旧带着一种令他呼吸困难的威严和陌生。
他感觉自己象一粒被风吹错了地方的尘埃,渺小而又格格不入。
领取物品的地方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库房,里面堆积着各种物资,空气里混杂着陈年布料和淡淡霉味。
管事的是个睡眼惺忪的老道士,看到明石带来的阿丑,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例行公事地登记,递过来两套灰扑扑、质地粗糙的棉布弟子服,一块刻着“丑”字的粗糙木牌,以及一套最基础的洗漱用具。
阿丑双手接过这些东西,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
这是属于他的,蜀山弟子的身份象征。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牌塞进怀里,贴身放好,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归属感。
抱着满怀的衣物,他低着头,心神不宁地跟着明石走出库房。
心里正默默记着来时的路,盘算着这新衣服该如何爱惜,一时没留意前方的拐角——
“呜哇!”
一声带着稚气的惊呼响起,阿丑只觉得迎面撞上了一团小小的、柔软的物体,怀里的新衣服和洗漱用具“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他自己也跟跄后退,差点摔倒。
“对、对不起!对不起!”阿丑吓得魂飞魄散,连头都不敢抬,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散落的东西,心脏象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完了!刚进门就闯祸!撞了人!会不会被责罚?会不会被赶走?
“没关系呀,是我跑得太快啦!”一个清脆稚嫩,如同玉珠落盘般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没有丝毫的害怕或责备,反而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和满满的好奇。
阿丑捡东西的动作猛地顿住。这个声音……和他听过的所有声音都不同。不是嘲笑,不是叹息,不是议论,也不是江前辈那种带着距离的爽朗。
这个声音干净得象雨后初晴的天空,带着小女孩特有的软糯,毫无杂质。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了他那一直习惯性低垂的头。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个子小小的,穿着一身料子很好的浅粉色衣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蝴蝶暗纹,乌黑柔软的头发梳成两个可爱的花苞髻,用同色的丝带系着,显得俏皮又灵动。
她的脸蛋圆圆的,带着婴儿肥,皮肤白淅得象刚剥壳的鸡蛋,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象是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此刻正好奇地睁得圆溜溜的,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里面没有丝毫成年人的审慎与评判,只有小动物般纯粹的好奇。
和沉睡在水晶棺中那位清冷绝尘、如同月下仙子的姐姐完全不同,眼前的小姑娘,就象春日枝头刚刚绽放的、带着露珠的粉色小花,鲜活,娇嫩,充满了蓬勃的生气。
阿丑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预想中的惊恐、厌恶、斥责……一样都没有出现。
小女孩拍了拍自己的小裙子,一点儿也没在意被撞到,她的目光很快就被阿丑肩头那只粉色的灵蝶吸引了,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瞬间盛满了惊喜的光芒:“哇!好漂亮的小蝴蝶!它会发光耶!”
那只粉色的灵蝶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轻轻从阿丑肩头飞起,绕着小姑娘翩跹飞舞了一圈,翅膀洒下点点微光,然后才又慢悠悠地落回了阿丑的肩膀上,轻轻翕动着翅膀。
“你看!它喜欢我!”小姑娘高兴地拍着小手,笑容璨烂得象个小太阳,露出了掉了一颗的门牙缺口,非但不显难看,反而更添童真。她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阿丑,歪着小脑袋,一点也不怕生地问道:“你是新来的师兄吗?我以前没见过你呀!”
“我……我……”阿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紧。他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这是第一次,在他露出这张脸后,没有迎来尖叫、躲避或是指责。这个像小仙子一样好看的小姑娘,竟然……不怕他?还叫他……师兄?
“你,你好……”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地回应道。
“你好呀!我叫宁雪眠!”小姑娘落落大方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笑容纯净得没有一丝阴霾,“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我叫阿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心脏砰砰直跳,等待着对方听到这个名字、看到他的脸后可能出现的反应。
然而,宁雪眠只是眨了眨大眼睛,小脸上露出一点困惑:“阿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你一点都不丑呀,你有这么漂亮的小蝴蝶朋友呢!”
她的话语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在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似乎根本看不到阿丑脸上那层诡异灰白的面具,或者说,她看到了,但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远不如一只会发光的蝴蝶来得有趣。
阿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面具下发烫,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酸涩与温暖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的堤坝,让他鼻尖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谢……谢谢……”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阿丑师兄,你是刚领到衣服吗?”宁雪眠看着他怀里抱着的、还有些凌乱的衣物,热心地说,“我帮你捡!”说着,她就蹲下小身子,用白白嫩嫩的小手,帮他把散落的洗漱用具一样样捡起来,仔细地放到他怀里的衣物上。
“哎呀,我爹还没允许我正式添加蜀山派呢,”她一边帮忙,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像只快乐的小鸟,“所以我还不是师姐哦!你可以叫我小雪眠!”她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毫无保留的、甜甜的笑容。
“恩……谢谢……小雪眠……师妹。”阿丑笨拙地回应着,感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怜悯的善意,只觉得整个人都象是泡在温水中,暖洋洋的,不知所措。
站在一旁的明石看着这一幕,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他自然是认识这位时常在派内跑动、身份似乎有些特殊的小姑娘的,也知道她性子纯善,却没想到她会对阿丑这般态度。
东西都收拾好后,宁雪眠站起身,拍了拍小手,又好奇地看了看阿丑肩头的灵蝶,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阿丑师兄,我要去找我爹啦!下次再找你和小蝴蝶玩哦!”
说完,她象一阵欢快的粉色小旋风,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
阿丑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怀里抱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新衣,肩头凄息着安静的灵蝶,久久没有动弹。
那颗被恐惧、自卑和孤独冰封了太久的心,仿佛被那道名为“宁雪眠”的阳光,凿开了一道细微却坚定的裂缝。
“走吧,师弟,宿舍还在前面。”明石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语气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阿丑用力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主动挺直了些他一直佝偻着的背脊,跟着明石,向着弟子居所的方向走去。
前方的路,似乎因为那短暂的相遇,而变得不那么令人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