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草枯草荣,转眼便是两年。
对于靠山屯的大多数人来说,日子依旧如同村边那条小溪,平缓而重复地流淌。但对于张狗蛋而言,这七百多个日夜,每一天都漫长而清淅,如同刻在骨头上的印记。
最大的变化,是他脸上的那副万相之面。
起初,那面具只是紧紧吸附,冰凉僵硬,如同一个额外的、令人不适的壳。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狗蛋惊恐地发现,那灰白色的材质似乎正在一点点地……软化,或者说,在与他的面部皮肉发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融合。
边缘不再那么清淅分明,触感也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异物感,而是带上了一丝诡异的、近乎体温的温热。
那灰白的颜色似乎也黯淡了一些,更接近于他本身肤色的暗沉,但依旧光滑得诡异,没有毛孔,没有血色,将他的五官轮廓模糊在一片混沌的灰白之下,只留下那双愈发显得黑亮、却也因此更显突兀的眼眸。
它不再象是一个戴上去的面具,而更象是他天生就长着这样一张奇丑无比、令人望而生畏的脸。
这副尊容,让他在靠山屯彻底成了异类。
两年前祭祀风波后,虽然蛇仙大人没有降罪,但村民们心底的芥蒂并未消除。
狗蛋脸上这取不下来的“诅咒之物”,便是触怒仙家的明证,是不祥的像征。
村里的孩子们是最直接的。他们不再叫他狗蛋,而是背后里,甚至当面叫他“无脸怪”、“丑八怪”。
起初还有几个胆大的想跟他玩,但都被自家大人厉声喝止,强行拖走。
大人们会用恐惧而警剔的眼神看着他,低声告诫自家孩子:“离他远点,他脸上是蛇仙大人留下的印记,沾了晦气!”
于是,狗蛋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放羊、砍柴、帮娘亲做些简单的农活……他大多是一个人。
他习惯了独自坐在田埂上,看着别的孩子追逐打闹,欢声笑语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
他习惯了在村巷里行走时,路人投来的或怜悯、或厌恶、或唯恐避之不及的目光
他也习惯了夜晚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爹娘在隔壁压低声音的叹息和忧愁。
那叹息,大多是为了他,为了这张脸,为了看不清的未来。
家,依旧是温暖的,爹娘从未因他的脸而嫌弃他,反而更加小心翼翼,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疼惜。
但这份温暖,无法驱散外界冰冷的排斥,也无法消除他内心深处对那条金色巨蟒、对“蛇仙大人”根植的恐惧。
这两年里,他并未放弃离开的念头,反而越发坚定。
他依旧会趁着干活间隙,或是借口去远处打猪草,溜到村子边缘,那片能远远望见幽深竹林的地方。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找一个隐蔽的土坡或者大树后躲起来,目光执拗地望向那片禁忌之地。
他在等。等那个唯一可能带他离开这片窒息天地的人——江无绝。
他记得两年前那个灰色身影与蛇仙大人对峙的场景,那是他贫瘠世界里见过的、唯一敢于挑战“神明”的存在。
这一天,午后阳光有些炽烈,狗蛋正蹲在一处离竹林约莫百丈远的灌木丛后,百无聊赖地用小树枝划拉着泥土。
突然,他敏锐地听到竹林方向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风声,不是兽吼,而是一种……激烈的碰撞声和隐隐的呼啸声!
他心脏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的枝叶,摒息望去。
只见竹林边缘的空地上,一道灰色的身影正如穿花蝴蝶,又似扑火飞蛾,围绕着一条暗金色的庞然大物,发动着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正是江无绝与庚金蛇!
两年不见,江无绝似乎更加精悍,气息也更为沉凝。他此刻将武道大宗师的实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看掌!”江无绝一声低喝,身形如电,瞬间欺近庚金蛇中段,一掌拍出!
这一掌看似朴实无华,但掌风过处,空气发出沉闷的音爆,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凝聚于掌心,蕴含着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内劲!正是他浸淫数十年的绝学——《崩山掌》!
“砰!”掌力结结实实印在庚金蛇暗金色的鳞片上,却只发出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鳞片光华流转,纹丝不动,连一丝白印都未曾留下。
反倒是江无绝自己被那股反震之力震得手臂发麻,气血翻涌,不得不借势倒翻出去,卸去力道。
“好硬的鳞甲!”江无绝眼神锐利,毫不气馁。他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形如陀螺般旋转,带起道道残影。
“再接我‘千幻指’!”他并指如剑,指尖内力高度压缩,发出“嗤嗤”破空之声。一瞬间,仿佛有数十上百道指影同时点向庚金蛇身躯的各处要害——眼睛、七寸、关节连接处……指风凌厉,足以洞穿铁甲!
然而,庚金蛇只是懒洋洋地略微调整了一下盘踞的姿态,那些足以让江湖一流高手瞬间毙命的指力,落在它身上,如同雨打笆蕉,除了发出“噗噗噗”的轻微声响,依旧未能撼动其分毫。
它甚至无聊地甩了甩尾巴,将旁边一块磨盘大的青石轻易扫成齑粉,吓得远处偷看的狗蛋一缩脖子。
“我不信!”江无绝被打出了真火,他纵横江湖无敌手,何曾受过这等憋屈?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周身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整个人的气势陡然攀升到顶点!磅礴的内力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力场。
“九阳——霸腿!”他一声长啸,身形拔地而起,如同大鹏展翅,右腿高高扬起,仿佛凝聚了周身所有的力量和意志,化作一柄撕裂苍穹的战斧,带着一往无前、霸绝天下的惨烈气势,朝着庚金蛇的头颅狠狠劈下!腿风过处,地面被无形的气劲犁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是他所创的、压箱底的绝招!自信便是真正的山岳在前,也要被这一腿劈开!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庚金蛇终于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
它那巨大的头颅不闪不避,只是微微扬起,那双冰冷的金色竖瞳中,甚至闪过一丝……无聊?
就在那蕴含着恐怖内力的腿风即将劈中它头颅的刹那——
庚金蛇只是张开了嘴,并非撕咬,只是随意地、如同打哈欠一般,朝着上方吐出了一口淡金色的气雾。
那气雾看似轻描淡写,却蕴含着筑基期妖力最本源的防御。
“轰隆!!!”
江无绝那足以劈山断岳的“绝天霸腿”,狠狠劈在了那淡金色气雾之上!预想中的惊天碰撞并未发生,他那凝聚到极点的内力,如同泥牛入海,被那看似稀薄的气雾轻易地抵消、吞噬、化解于无形!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反而是江无绝自己,感觉仿佛一腿踢在了亘古不变的玄铁神山之上,一股无可抵御的反震之力顺着腿骨瞬间传遍全身!
“噗——”他人在半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在空中翻滚了十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落在地上,又“蹬蹬蹬”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脸色一阵潮红,气息紊乱不堪。
他单膝跪地,用手撑着地面,看着不远处依旧盘踞原地,甚至连位置都没怎么移动的庚金蛇,脸上充满了苦涩、震撼,以及一丝……茫然。
两年苦修,自以为功力又有精进,没想到结果与两年前毫无区别,甚至连让对方认真一下都做不到。
“咳咳……”他咳嗽着,抹去嘴角的血迹,缓缓站起身,对着庚金蛇抱了抱拳,声音带着沙哑和深深的无奈,“蛇兄……果然神通广大,非我辈凡人所能企及。江某……又输了。佩服!”
庚金蛇甩了甩尾巴,算是回应。
它对这个执着的人类倒没什么恶感,反而觉得他每隔两年来给自己“挠痒痒”,算是这漫长守护生涯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调剂。
“谢蛇兄指点,江某获益良多。”江无绝调整着呼吸,压下翻腾的气血,苦笑道,“两年后,我再来拜访!”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欲离开这片再次让他尝到败绩的竹林。
背影依旧挺拔,却难免带上了一丝落寞和萧索。
江湖第一人的光环,在这里被击得粉碎。
而就在江无绝刚刚走出竹林边缘,准备运起轻身功夫离去时——
“等……等一下!”
一个带着急切和颤斗的、稚嫩却有些怪异的声音,突然从旁边的灌木丛后响起。
江无绝猛地一惊,霍然转身,内力瞬间提聚,警剔地望向声音来源。以他的修为,竟然没发现附近有人窥伺!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灌木丛后跟跄着跑了出来,“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他面前的土地上。
当江无绝看清跪在面前之人的脸时,即便是他这等见多识广、心志坚毅的武道大宗师,也不由得瞳孔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整张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光滑得没有一丝纹理,如同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劣质的石膏。
五官的轮廓被完全模糊、扭曲,看不到鼻子具体的型状,嘴巴也只是浅浅的一道缝,唯有那双从两个孔洞里露出来的眼睛,黑亮得惊人,此刻正充满了无尽的恳求、卑微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丑陋!怪异!甚至带着几分鬼气!
饶是江无绝江湖阅历丰富,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面容,一时间竟被惊得怔住了。
“你……你是何人?”江无绝压下心中的惊异,沉声问道。
他看得出来,这是个孩子,年纪不大,但这副尊容……而且,一个普通村民,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还敢靠近?
跪在地上的,正是张狗蛋。
他仰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颤斗的声音尽可能清淅,对着这个他等待了两年、视为唯一希望的身影,喊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渴望:
“请您……收我为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