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找到村长家时,天刚蒙蒙亮。老村长正披着衣服在院里抽旱烟,眉头紧锁,显然也在为狗蛋一夜未归的事情忧心。当张大山语无伦次、满脸惊恐地将事情经过说出来,尤其是提到“蛇仙大人”、“竹林深处”、“仙女面具”这些字眼时,老村长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混帐!糊涂啊!”老村长猛地跺脚,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怒和恐惧,“你们家是怎么教孩子的!蛇仙大人的规矩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那是能去的地方吗?那是能碰的东西吗?!”
他指着张大山,手指都在颤斗:“蛇仙大人庇佑我们靠山屯多少代了!托梦示警,保我们风调雨顺,猛兽不侵!你们……你们这是要给我们全村招来大祸啊!”
老村长再也坐不住,立刻让儿子去敲响了村口那口只有在紧急大事时才会动用的铜钟。
“铛——铛——铛——”
沉闷而急促的钟声打破了靠山屯清晨的宁静,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到每家每户。村民们无论是刚起身的,还是在灶间忙碌的,都闻声脸色一变,放下手中的活计,匆匆向村中心的打谷场汇聚。他们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村民们看到被张大山和李秀娥紧紧拽着、脸上复盖着诡异灰白色面具的狗蛋时,整个打谷场先是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那……那是狗蛋?他的脸怎么了?”
“我的天爷,那是什么鬼东西?”
“听说是跑进后山竹林深处了……”
“竹林深处?那不是蛇仙大人不让去的地方吗?”
“完了完了,触怒蛇仙了!”
议论声、惊呼声、抽气声交织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狗蛋一家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惊骇、指责、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厌恶。狗蛋一家如同被架在火上烤,张大山和李秀娥羞愧地低着头,紧紧护着儿子,狗蛋则被吓得浑身发抖,将脸埋在娘的怀里,不敢看那些陌生的、带着指责的眼神。
老村长站在一个石碾上,面色沉痛而严厉,他将事情大声宣告了一遍,最后,他用嘶哑的声音吼道:“……张狗蛋无知触怒蛇仙,其父母管教不严,亦有过错!此乃危及我靠山屯全族性命安危之大事!今日祭祀,全村男丁皆需前往,向蛇仙大人请罪!张家,必须走在最前面!”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同情狗蛋年纪小不懂事,但更多的人是愤怒和担忧。
“村长说得对!必须请罪!”
“要是蛇仙大人发怒,我们可怎么活啊!”“张家必须负全责!”
“看把那孩子脸弄的,肯定是仙家的惩罚!”
在一片指责和恐慌的氛围中,祭祀的队伍仓促却庄重地组织了起来。
村民们抬着早已准备好的、最肥硕的猪羊祭品,神色肃穆,甚至带着一丝悲壮。张大山和李秀娥被推搡在队伍最前面,狗蛋被爹爹死死拽着手腕,踉跟跄跄地跟着。
他那张覆着面具的脸,成了所有村民目光的焦点,那目光如同针扎,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队伍沉默而压抑地向着后山竹林进发。越靠近竹林,气氛越发凝重,连鸟鸣声都似乎消失了。
在竹林边缘那片固定的祭祀空地上,村民们将祭品摆放整齐,然后在老村长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张大山按着狗蛋的肩膀,强迫他也跪下。
老村长点燃香烛,开始用颤斗而虔诚的声音念诵着世代相传的祭文,无非是歌颂蛇仙恩德,祈求宽恕,保佑平安。
就在祭文念到一半时——
“沙沙……沙沙沙……”
那熟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如同死亡的鼓点,从竹林深处由远及近!
所有村民的身体瞬间绷紧,头垂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下一刻,那道暗金色的、如同金属浇筑的庞大身影,缓缓从幽暗的竹林中游弋而出,出现在了空地边缘。
庚金蛇那冰冷的金色竖瞳,如同两盏幽冥鬼火,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村民,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了那个戴着万相之面的小小身影上!
一股无形的、混合着愤怒与威压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一些胆小的村民几乎要晕厥过去。
庚金蛇内心确实怒火中烧。‘果然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昨天饶你一命,你竟还敢带着这么多人跑来!还戴着主人的面具招摇过市!’
它守护此地两百年,从未出过如此纰漏,一想到可能引发的后果,它就又气又后怕。这面具蕴含的力量极其复杂,若被心术不正者得去,或是这孩童心志被其侵蚀扭曲,都是大麻烦。
老村长感受到那聚焦在狗蛋身上的冰冷视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高呼:“蛇仙大人息怒!蛇仙大人息怒啊!是小老儿管教无方,让这无知稚子冲撞了仙家宝地,偷拿了仙家宝物!求蛇仙大人看在靠山屯世代供奉、从未敢有丝毫不敬的份上,饶恕这孩子,饶恕我们全村吧!我们愿加倍供奉,只求仙长平息雷霆之怒!”
随着老村长的哭求,所有村民也都跟着磕头如捣蒜,哀告之声此起彼伏:
“蛇仙大人开恩啊!”
“饶了狗蛋吧,他还是个孩子!”
“我们愿世世代代供奉您老人家!”
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听着他们充满恐惧和恳求的哀告,庚金蛇那颗因为漫长守护而有些孤寂冰冷的心,不由得软了一下。
两百年了。它看着这个村子一代代人生老病死,看着这些凡人敬畏它、供奉它,虽然它大多时候懒得理会,但终究是相处了两百年。看着他们此刻集体跪伏哀求的模样,它那属于灵兽的、并非全然冷血的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它知道,这些村民是无辜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和那副该死的面具。
‘罢了。’庚金蛇心中叹了口气。它总不能真为了这事,就屠了这满村与它相处了两百年、还算躬敬的凡人。夏夜主人若是知道,也绝不会同意。
它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信子吞吐,发出几声低沉的“嘶嘶”声,似乎在表达着什么。
村民们虽然听不懂,但能感觉到那股恐怖的怒意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无奈?
只见庚金蛇缓缓游近狗蛋,那巨大的头颅悬在狗蛋上方,金色的竖瞳紧紧盯着他脸上的万相之面。
狗蛋吓得浑身僵硬,连哭都忘了,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腥气扑面而来,死亡的阴影如此之近。
庚金蛇尝试运转体内筑基期的妖力,一股柔和却带着剥离意味的灵光笼罩向那副面具。它想强行将这惹祸的东西取下来。
然而,当它的妖力触碰到面具时,异变发生了!
那灰白色的面具表面,那些暗金色的纹路骤然亮起微光,一股源自灵魂层面的、混杂了无数执念的抗拒之力猛地反弹回来!这面具已然初步认可了狗蛋这个“载体”并且其本身的品阶极高,岂是庚金蛇一个筑基期灵兽能强行剥离的?
庚金蛇动作一滞,妖力被轻易弹开,它甚至感觉到面具中传来一丝警告般的冰冷意念。
‘取不下来!’庚金蛇心中骇然。它没想到这面具如此棘手。强行剥离,恐怕会直接伤及这孩童脆弱的神魂,甚至可能引发面具力量的反弹,后果不堪设想。
它巨大的头颅抬起,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烦躁和无奈。
‘杀了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它自己否决了。
夏夜主人是个多么善良的女孩,她为了救伙伴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要是知道它为了拿回面具就杀了一个无辜的、只是有些顽劣的孩子,估计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这条不称职的蛇给炖了……
打不得,杀不得,面具还拿不下来……庚金蛇感觉自己几百年的蛇生都没这么憋屈过。
它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在地上拍打出深深的痕迹,吓得村民们又是一阵哆嗦。
最终,它似乎做出了决定。它低下头,对着狗蛋的方向,张口吐出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流光。那流光如同拥有生命,瞬间没入了狗蛋的眉心。
狗蛋只觉得眉心一凉,仿佛被什么东西烙印了一下,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感觉。这是庚金蛇留下的一道追踪印记,无论狗蛋跑到哪里,它都能大致感知到方位,以防这戴着面具的小子将来惹出什么它无法控制的乱子。
做完这一切,庚金蛇再次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过老村长和张大山,发出几声更具威慑力的“嘶嘶”声,然后巨大的尾巴指向张家摆放祭品的方向,又比划了一个“加倍”的动作。
虽然庚金蛇的比划很抽象,但那种意念村民们奇异地理解了。
老村长立刻会意,连忙磕头:“明白!明白!蛇仙大人!从明年起,张家的祭品份额加倍!一定加倍!感谢蛇仙大人不杀之恩!”
庚金蛇这才似乎“嘶嘶”了一声,眼下只能等夏夜复苏亲自去取回面具了…
最后警告般地瞪了狗蛋一眼,然后调转庞大的身躯,带着一丝憋闷和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缓缓游回了幽深的竹林,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直到那恐怖的“沙沙”声彻底远去,所有人才如同虚脱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少人直接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衫。
如释重负。
劫后馀生的庆幸弥漫在每个人心头。虽然张家明年祭品加倍,但好歹蛇仙大人没有降下更可怕的惩罚,村子保住了!
老村长被人搀扶着站起来,脸色依旧苍白,他走到张大山面前,看着依旧呆呆跪在地上的狗蛋,尤其是那张诡异的灰白色面具,气就不打一处来,但终究没再说什么重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张大山则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对着村长和周围的村民连连作揖:“谢谢村长!谢谢各位乡亲!都是我家这孽障不懂事……明年祭品,我家一定出双份,不,出三份!”
回村的路上,气氛轻松了许多,但村民们看向狗蛋一家的眼神,依旧复杂。同情、疏远、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排斥。
狗蛋脸上那副取不下来的面具,就象一道醒目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大家,他们家曾触怒过蛇仙,是村里的“不安定因素”。
狗蛋默默地走着,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能听到一些压低声音的议论。
“哎,这孩子,算是毁了……”
“脸变成那样,以后可咋办?”
“蛇仙大人虽然这次饶了他,谁知道以后会不会……”
“离他们家远点,别沾了晦气。”
这些话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他害怕地偷眼去看爹爹,爹爹脸上那强装的笑容和眼底的疲惫让他心痛。
去看娘亲,娘亲依旧红着眼圈,神情徨恐。
而当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刚才祭祀时,那条金色巨蟒靠近他时,那血盆大口、冰冷竖瞳、以及生吞整只牛羊的恐怖景象时,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害怕!他承认,他畏惧那条蛇仙大人!他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蛇仙大人就会改变主意,会“秋后算帐”,会象拖走那些牛羊一样,把他……吃掉!
这个家,这个村子,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稚嫩却饱受惊吓的心里疯狂滋生——他必须离开!
可是,他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去哪里?天下之大,他又能依靠谁?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在竹林外围远远瞥见的那个灰色身影!那个能和蛇仙大人“打架”,还能全身而退的武道大宗师——江无绝!
那个人,连蛇仙大人似乎都奈何不了他!他一定很厉害!他闯荡江湖,一定见过很多世面!
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希望之火,在狗蛋充满恐惧的内心点燃。
他要等!等那个叫江无绝的人再次出现!然后,去求他,求他带自己离开这个让他恐惧的地方,去闯荡那个听起来就很厉害、很自由的“江湖”!
从这一天起,狗蛋在帮家里干完力所能及的农活后,总会有意无意地溜达到村子边缘,尤其是靠近后山、能看到竹林方向的地方。他小小的身影常常蹲在田埂上、或者躲在大树后,黑亮的目光执着地望向远方,既带着对蛇仙再次出现的恐惧,又怀揣着对那个灰色身影出现的期盼,以及……对未知远方一丝缈茫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