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见状,眼中掠过一丝欣慰,捋须赞道:
“陛下天纵英明,又能如此谦冲纳谏,深体仁心,实乃天下臣民之福。
老臣相信,陛下必能承仁宗之仁德,开创熙宁之盛业。”
曹太皇太后也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笑容更盛:
“皇帝能明白这个道理,哀家就放心了。”
正说话间,只见高太后、向皇后与曹贤妃等一众女眷,笑语盈盈地沿着菊径走来。
她们显然已游览了一圈,正往这主亭来歇脚。向皇后心思灵巧,早已命宫人将新备的茶点呈上。
韩琦见状,知趣地起身,向太皇太后、皇帝及后妃们躬身告退:
“老臣不敢再扰陛下与太皇太后、太后、娘娘们天伦之乐,暂且告退,去寻韩绛他们讨杯茶喝。”
他此举,恰到好处地结束了方才略显沉重的“受教”话题,将空间留给了皇室家眷。
赵顼微笑颔首,曹太皇太后也道:“韩相公自便。”
韩琦退下后,亭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轻松随意。
女眷们谈起方才所见的名品菊花,又说起今日入寺时,听闻不少随行大臣也作了咏菊诗,便让随侍的女官将抄录的诗笺取来,大家传看品评。
诗词虽未必篇篇精妙,但贵在应景有趣,亭中不时传出轻快的笑声。
曹贤妃性情较为活泼,她翻着诗笺,忽然眼睛一亮,抬头望向赵顼,眼中带着几分狡黠与崇拜,笑道:
“官家,妾身方才听小黄门们窃窃私语,说日前京中某处菊展,流传出一首极好的《菊问》,气象格局非同一般,人们都在猜测是哪位隐逸高士所作呢。”
她此言一出,侍立在赵顼身后的李宪顿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要研究清楚地上砖石的纹路,只是那微微抽动的嘴角透露了他极力掩饰的笑意。
赵顼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莞尔,自然明白曹贤妃说的是自己那日微服所作。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掩饰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窘然与得意,淡淡道:
“哦?是么?市井流传,多有附会,未必可信。”
向皇后心思细腻,看出端倪,抿嘴一笑,却不点破。高太后则好奇地问:
“是怎样的诗?贤妃可记得?念来听听。”
曹贤妃早有准备,便清声将《菊问》一字不差地吟诵出来:
“不随桃李嫁春风,独守清寒第几重?
新霜欲试凌云骨,故圃难移避世踪。
身陷九秋香未改,心悬双阙路何从?
东篱亦有济时志,岂独南山伴醉翁?”
诗毕,亭中静了片刻。高太后点头赞道:
“果然是好诗!胸有沟壑,非寻常文人酸腐之气。尤其是这结句,‘东篱亦有济时志’,一扫隐逸消沉,颇有担当。”
她说着,目光若有深意地瞥了儿子一眼。
曹贤妃更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赵顼,其意不言自明。
赵顼无奈一笑,摆手道:
“游戏之作,不值一提。”
算是默认了。
又闲话片刻,曹太皇太后毕竟年高,略感倦怠,便道:
“你们年轻人在此说话,哀家与太后、皇后去佛前上炷香,静静心。”
说罢,在高太后和向皇后的搀扶下,离亭往大雄宝殿而去。
长辈们离去后,亭中气氛更为活络。几位年轻妃嫔围着曹贤妃,还在议论那首《菊问》,言语间对官家的才思充满了倾慕。
赵顼被她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有一丝文人得遇知音的欣然。
他目光扫过眼前千姿百态的秋菊,心中忽有所动,对李宪道:“取笔墨来。”
李宪连忙应声,命小黄门迅速备好纸笔。妃嫔们见状,立刻安静下来,皆屏息凝神,满怀期待地看着官家,不知他又要写出怎样的佳作。
赵顼执笔在手,略一沉吟,目光掠过那在秋风中傲然挺立却又略显孤寂的花影,挥毫而就。
这一次,他的笔意不再像《菊问》那般充满凌云之气的叩问,而是融入了一丝细腻的观察与淡淡的物哀之情。
只见素笺上落下四行诗:
《咏菊》
西风素影立重阳,
不争春色只涵光。
可怜金蕊承清露,
终怯寒霜敛晚香。
诗成,掷笔。妃嫔们争相传看。
“官家这诗写得真巧!‘不争春色只涵光’,把菊花的谦和都写活了!”
“‘可怜金蕊承清露’,惹人爱怜呢!”
“终怯寒霜敛晚香’,好生婉约,官家真是体贴物情。”
她们看到的,是一首笔调清婉、体物贴切的咏物诗,赞的是菊花的素雅、内敛与在秋寒中的微微怯意。
这符合她们对官家才子形象的期待,也契合此刻闲适雅趣的氛围。
然而,在赵顼心中,这二十八个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他看着那些娇艳却难耐风霜的花朵,心中冷然:
“看那菊花(仁宗朝),在盛世表象下(立重阳),只会守着祖业,缺乏进取之心(不争春色)。
它那些小恩小惠(清露),于国无大补。一旦面对真正的艰难时局(寒霜),便暴露了怯懦的本质,最终一事无成(敛晚香)。
而我,赵顼,绝不会这样!我要的是‘争春色’,是主动出击,是不‘怯寒霜’,是要让大宋重新绽放出冲天的香气!”
熙宁二年十一月初,汴京已入初冬,宫中木叶尽脱,更显肃穆。御书房内,炭火暖融,却不及年轻官家赵顼心头的思绪翻涌。
前日的下午,次相曾公亮的单独求见,言谈间的疲惫与去意,如同一记警钟,敲醒了沉浸于宏图大业中的赵顼。
他这才惊觉,自己倚为股肱的韩琦、曾公亮、文彦博诸位老臣,皆已年逾古稀。
他们如同一座座雄伟大山,为自己镇着朝局,但山,亦有疲态。
自己锐意进取的步子,与老臣们求稳持重的节奏之间,那道无形的“代沟”,确实需要一次真诚的沟通与智慧的弥合。
三天后,一场规格极高的御前会议在资政殿举行。
与会者,除了官家赵顼,便是帝国的核心:首辅韩琦、次相曾公亮、枢密使文彦博、权发遣枢密院事蔡挺、三司使韩绛、知制诰吕公着、翰林学士承旨王珪,以及资政殿学士赵拚和同平章事陈升之。